讲台边的潮汐
钟摆被无数次截断
像一块被反复敲碎的玻璃
教案上的墨迹未干
已被另一种声线牵走——
是那个总在抽屉藏橡皮的孩子
还是作业本上画满星星的试探
我学会在词语的缝隙里行走
猜度那些清澈眼眸里的谜语
用千百种句式,搭建
通往他们世界的桥
有时是弯腰拾起的铅笔
有时是一句“没关系”的重量
与家长的对话框里
每一次解释都像播种
在误解的土壤里
期待理解的嫩芽
那些未说出口的“请”
藏在深夜回复的每一个标点背后
喉咙与耐心一同磨损时
会有片刻的荒芜
像粉笔灰落满掌心的空茫
但转身撞见某个抬头的瞬间
爱意仍在掌心,温热如初
看他们把“不懂”折成纸飞机
又在某天突然拆开答案
看跌跌撞撞的脚步
渐渐踩出平稳的节奏
这多像春天
我从未刻意等待花期
却总有花苞,在某个清晨
轻轻碰响我的窗棂
于是所有碎片开始发光
那些被分割的时光
在他们绽开的笑靥里
拼成完整的形状
我站在讲台的阴影里
却被他们的成长,照得
浑身透亮
日子就在这样的循环里
被忙碌浸得发胀
又被某个突然的拥抱
轻轻拧干,晾成
带着阳光味道的诗行
发喻
你是我额前垂落的发
我以掌心的温度作养分
梳过每一寸柔软的弧度
看晨光漫过发梢时
你与我共享同一片呼吸
后来风里有了干燥的沙
你开始染上秋的枯黄
像被遗忘在角落的琴弦
再难弹出妥帖的共鸣
剪刀悬在半空时
我数过你与我相连的根
最终碎发落在瓷砖上
像一截截断裂的光阴
他们说不过是寻常脱落
可只有我知道
那些被剪断的何止是发丝
是无数个清晨的抚摸
是藏在发间的低语
正顺着伤口
一寸寸往皮肉里钻
断发记
你曾是我颅顶滋生的云
我用指腹丈量过每一缕柔软
让晨光在发梢结出琥珀
让叹息在根须间悄悄发酵
后来秋意顺着血管爬上来
你开始褪色,像被水洗旧的信
梳齿划过的时候
总听见细碎的断裂声
像有什么在一寸寸抽离
剪刀终于还是落了
碎发堆在瓷盘里,像一捧灰烬
他们说这不过是新陈代谢
可我摸到后颈新生的绒毛时
才惊觉那些被剪断的
是无数个夜晚缠绕指尖的温
是藏在发缝里的光阴
正化作细小的针
一下下,刺着空荡荡的风
顶发
你就在那里,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刚好覆盖我最柔软的那块颅顶
阳光落下来时,你替我接住
风穿过去时,你替我挡着
我数过你根根分明的样子
像无数细小的藤蔓,只攀着这一方土
指腹碾过发旋的弧度
能摸到日子沉淀的温
后来你开始蜷曲,失了光泽
像被霜打过的草,赖在原地
我举着梳子,迟迟不敢用力
怕一碰,就碎了这仅有的牵连
终于还是落了剪子
碎发飘下来,离了头顶
就成了无主的尘埃
我摸着光秃秃的那块皮肤
才懂你所有的好
都只在那方寸之间
如今风直接吹过天灵盖
凉,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空,是连新生的绒毛
都填不满的旧位置
父亲的守望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像一截弯了腰的犁辕
钉在田埂上
晨露还没褪尽时
他已站在那里
看麦苗拔节的脆响
在风里长成褶皱的模样
不说话 就那么站着
看云影漫过稻浪
看麻雀啄食他撒下的晨光
这片土地记得
他手掌的温度
怎样焐热每一粒种子的梦想
记得饥荒年景里
他把最后一把口粮
分进几个孩子的瓷碗
如今 机器的轰鸣漫过村庄
孩子们的脚步
早已踏上水泥广场
可他依然守着这方褶皱的土
像守着一群不会长大的孩子
每一株玉米 都是挺直的牵挂
每一颗豆荚 都藏着饱满的过往
暮色爬上他的鬓角时
他会摸一摸稻穗的头颅
仿佛触摸自己一生的年轮
那些弯腰的弧度里
藏着比语言更沉的重量
土地是沉默的父亲
他是土地最忠实的守望
在时光的褶皱里
把一生 种成永恒的春天
母亲的秦腔
她的手掌,老茧是褪色的勋章
早年的奖状在镜框里泛黄
像一片风干的向日葵
总朝着日子升起的方向
跟着炊烟,跟着犁铧
跟着父亲的脚印碾过田埂
在市场的喧嚣里,把日子摆成齐整的模样
一捆青菜,半篮鸡蛋
都透着算盘珠子般的清亮
不说苦,总把笑纹拧成鞭子
抽打着生活里的泥泞
“汗水是窖藏的银”
她擦汗的帕子抖落星光
“计划是丈量日子的绳”
她把四季裁成合身的衣裳
墙上的奖状褪了色
像她褪色的蓝布衫
却依然挺直着领口
她还在把晨光扫进灶膛
把暮色叠进补丁
田埂记得她弯腰的弧度
比镰刀更懂得谷穗的重量
市场的秤杆称过她的吆喝
每一声都坠着生活的斤两
我们踩着她的脚印走远
把”计划”裁成图纸
把”汗水”酿成勋章
她坐在门槛上,哼起秦腔
唱的是铡美案,却像在夸咱家的玉米长
风穿过她的白发
带去那些歌颂劳动的老歌
旋律里有麦浪翻滚
有汗珠摔成八瓣的响
那是她留给自己的糖
甜透了岁月的沟梁
她的乐观从不喧哗
只在秦腔的拖腔里发芽
长成我们头顶的月亮
照着前路,也照着
她始终挺直的,灵魂的脊梁
母亲的坐标系
红绸褪色的奖状
还钉在土墙的中轴
像她一生的锚点
把日子泊在踏实的刻度
跟着犁沟转弯
跟着秤星起落
她的脚印在田垄与市场间
踩出生活的经纬
每一步都落得精准
如她算盘上的珠子
不说累,只把汗珠
搓成绕指的绳
捆住柴米油盐的琐碎
“淌下去的汗,都会变成
漫上来的甜”
她擦汗时扬起的手
像在指挥一场丰收
把年度成季度
把日过成时辰
她的计划本上
春播秋收从不错漏
连我们的前程
都被她提前埋下伏笔
孩子们展翅时
她站在原地,像株老棉树
把牵挂纺成绵长的风
自己守着空荡的院落
哼起《咱们工人有力量》
秦腔的调子裹着麦香
在灶台边轻轻摇晃
那些被岁月磨亮的道理
早已长成我们的骨节
乐观是面对风雨的伞
坚韧是踏过泥泞的鞋
而她留在原地
用老茧摩挲着农具
把劳动的歌谣
唱给空荡荡的田垄听
她的坐标系里
汗水是纵轴,计划是横轴
一生都在这网格里
种出饱满的日子
而我们,都是她
最满意的收成
星子的引航员
在时间的碎瓷片上行走
每一步都踩着晨昏的交界
教案是未完成的星图
被无数只举起的小手
戳出细碎的光斑
他们把困惑揉成纸团
掷向我时,带着弧线的重量
我接住,像接住
一颗尚未稳定的星核
在掌心反复摩挲
直到那些混沌的棱角
渐渐透出晶体的光
曾蹲在尘埃里
辨认他们瞳孔里的暗河
用指腹丈量
词语与认知的距离
当某个比喻突然在眼底炸开
便有航船,破冰而出
载着“原来如此”的惊叹
驶向更辽阔的海域
与家长对坐时
我们都是星轨的观测者
在不同的坐标系里
争论某颗星的轨迹
我递出经年累月的观测记录
那些被误解磨出的茧
在摊开的瞬间
都成了佐证的星尘
当声带结出霜花
当耐心在反复解释中
磨成半块残墨
总有某个突然的停顿
像星子撞进瞳孔——
那个总把“我不会”挂在嘴边的孩子
正踮脚,为一株盆栽
扶正倾斜的阳光
这便是教育的隐喻:
我们从未雕刻任何灵魂
只是在他们混沌的宇宙里
做沉默的星图
看着那些跌撞的轨迹
慢慢校准方位
看着蒙尘的星面
被自己的努力擦亮
不必追问意义
当他们开始用自己的光
照亮更暗的角落
当曾经的困惑
都长成了独有的星芒
我便懂得,那些被切割的时光
原是散落在银河里的锚点
而我站在引力的中心
被无数正在升起的星群
托举着,成为
比星光更恒久的存在
日子在星轨的更迭里
叠成厚重的星历
每一页都写着:
所谓传承,不过是
让自己成为阶梯时
也被攀登者的脚印
镀上了金边
操场记事簿
你的脚印是四季的量尺
在橡胶跑道上刻下轮回的刻度
数九寒天的白气与喘息相撞
风里结霜时 你搓红的手掌
仍稳稳托住少年抛来的篮球
像托住一团未熄的火种
三伏的烈日把跑道晒出裂纹
汗珠砸下去 冒起转瞬即逝的烟
你的口令比蝉鸣更锐
教影子学会臣服于脚步
教坚持 沿着肌腱生长成骨血
你掌心托举的从不是简单的抛物线
是跌坐在草屑里的怯懦
被你拾起 锻造成终点线前
绷起的青筋 跳动的惊雷
是投篮偏筐后垂下的肩膀
经你一扶 化作跳马腾空时
舒展如鹰翼的腰背
那些0到1的蜕变 从不是数字游戏
是怕水的孩子 终于敢把脸埋进碧波
看阳光在水底碎成星星
是总落在最后的女生
忽然扬起嗓子 为同伴劈开风的路径
是攥紧衣角的内向者
在接力棒触碰掌心的刹那
读懂信任比胜负更沉
你的哨音里藏着千种战术
对退缩的 递去”再试一次”的沉默
对莽撞的 铺展规则织就的网
对倦怠的 抛出绕杆跑的巧思
拔河时的站位 协作的密码
都在哨声起落间 长成少年的铠甲
偶尔皱眉 是为躲在队尾的影子
为训练时漫不经心的手势
但目光从未结霜 像对待总踢偏的足球
你一遍遍弯下腰 示范脚内侧的触点
直到那双眼 燃起”我能行”的火苗
你把未成型的箭 磨得发亮
校准的不只是角度 更是方向
让他们带着操场赋予的坚韧
射向人生的旷野 射向未知的靶心
岁月在哨音里慢慢佝偻
阳光把皮肤烤成古铜色
却擦亮无数双望向远方的眼睛
你从未站上聚光灯的领奖台
可那些被唤醒的勇气 锻造的毅力
早已成为少年们的骨血
成为对抗生活的盾 支撑未来的梁
这便是你种下的勋章——
不是金牌 是让生命蓬勃生长的
力量
操场铸魂人
朔风卷着雪沫子抽打跑道时
你站成标杆 呵出的白气
与学生的喘息在凛冽里相握
冻红的指节捏着哨子
像握着一把不肯熄灭的火种
示范投篮的弧度 要绕过寒风的阻力
教他们懂得 热爱能焐热最冷的清晨
骄阳把塑胶跑道烤成软糖时
你的影子被踩在无数双脚底下
汗珠砸进跑道的纹路
洇出转瞬即逝的深色
口令却比聒噪的蝉鸣更清亮
分解着摆臂的角度 跨步的幅度
看少年把湿透的校服拧出盐粒
也把”坚持”两个字 拧进颤抖的小腿肌
你总在俯身时 捡起些什么
是跌坐在草皮上的哭腔
带着青草与泥土的稚气
转身就锻造成冲线时绷起的青筋
是投篮偏筐后垂落的肩膀
沾着懊恼的重量
抬手便托成跳高时舒展的腰背
越过横杆 也越过心里的坎
那些从0到1的跋涉 从不是直线
是怕水的孩子 终于敢把脸埋进泳池
看气泡带着胆怯 一个个浮出水面
是总落在队尾的身影
学会为同伴的冲刺 扯破嗓子呐喊
是摔倒在泥泞里的少年
攥着你递来的手 看清掌心的温度
比输赢更值得紧握
操场是你的沙盘 哨音是你的令旗
早操队列里 你是校准步伐的罗盘
课间操音乐中 你是激活活力的鼓点
社团活动的余晖里 你拆解战术
像军师铺开星图 指点的不是胜负
是配合时眼神的默契 奔跑时呼吸的节奏
运动会的人潮里 你的哨声骤然划破空气
少年们便如蓄势的箭 射向各自的靶心
你没有肩章 却指挥着最蓬勃的军团
你的战术板上 从没有固定的兵书
对怯懦的 递去”再试一次”的沉默鼓点
对莽撞的 用规则的边界 圈出敬畏的方圆
对倦怠的 抛出新的挑战——
是绕杆跑的巧思 拔河时的重心
是藏在手势里的密码 比《孙子兵法》
更懂如何唤醒 沉睡的生命力
偶有皱眉 为那个总躲在队尾的影子
为训练时漫不经心的抛掷
但目光从未结霜 像对待总踢偏的足球
你一遍遍弯下腰 用脚内侧轻叩球面
示范触球的刹那 力量如何沿着脚踝
攀上膝盖 直抵心房
直到那双眼 燃起”我能行”的光
岁月在你的哨音里 磨出了茧
晒黑的皮肤下 跳动着比阳光更炽的热忱
你或许算不出 有多少双眼睛
因你而看清 远方的地平线
那些在跑道上长出的毅力
在对抗中生出的勇气
早已成为少年们的骨血
在人生的赛场上 跑出属于自己的
壮阔
作者:冰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