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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和雇工-托尔斯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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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和雇工-托尔斯泰短篇小说

主人和雇工

这件事情发生在七十年代,正值冬季圣尼古拉节[1]过后第二天。因为节日里教区有纪念活动,村镇客店老板二等商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布列胡诺夫不能出门——他是教堂司务,得在教堂里守着,而家中也要接待和宴请亲友。等最后一批客人一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立刻收拾起来,准备到邻村地主那里去买他早就在讲价的一片林子。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急着去那里,生怕省城的商人抢了他这笔有油水的买卖。那位年轻的地主要价一万只是因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出七千。其实七千只合这林子的真正价格的三分之一。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也许能把价钱再压低一点,因为林子在他这个地区,而他和本地区乡县的商人之间早就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一个商人出的价钱不得高于本地区另一个商人所出的。但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听说省城的木材商人要来买戈里亚奇金林,因此决定立即去同地主成交。节日刚过,他就从木箱里拿出他的七百卢布,外加身上的两千三,凑齐了三千,数了又数,装进钱包里,准备上路。

这天在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雇工中间,尼基塔是唯一没有喝醉的人,他便跑去套车。尼基塔这天没有喝醉是因为他过去酗酒,在封斋前最后一个荤食日把上衣和长筒皮靴都脱下来换酒喝了,自那以后就戒了酒,已经一个多月不喝了。虽然圣尼古拉节头两天到处都在狂饮,令人垂涎,他也没有喝。

尼基塔是从邻村来的农民,五十岁左右,不当家。据说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在自己家里过的,而是在别人家里过的。无论在哪里,他的勤劳、灵巧和力气,尤其是善良可爱的性格,都受到赏识。但是他在哪里也待不长,因为一年总有一两次,或许更多,他喝得酩酊大醉,不仅把身上的衣物都卖光,还要寻衅闹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也撵过他几次,然而事后又用他,就是看重他为人诚实、爱牲口,尤其是因为工钱便宜。像尼基塔这样的雇工应该拿八十卢布,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却只给他四十,又不付清,只零敲碎打地给,况且给的多半不是现钱,而是自己柜台上的高价商品。

尼基塔的妻子马尔法曾经是个既漂亮又麻利的女人。她带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和两个女孩在家主宰一切,不叫尼基塔回去住。这首先是因为她跟一个箍桶匠(外村的农民)已经姘居二十来年,这人就住在他们家里。其次呢,别看丈夫清醒的时候妻子恣意虐待他,等到丈夫喝醉了,妻子怕丈夫却像怕火一样。有一回,尼基塔在家喝醉了,大约是要为他清醒时的低首下心出一口气吧,他把妻子的木箱砸开,取出她最贵重的衣服,拿起一柄斧子,在木墩上把这些衣服砍成了碎片。尼基塔挣的工钱全都交给妻子,对此他没有异议。这回圣尼古拉节前两天,马尔法还来找过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拿走了白面、茶叶、白糖、一点伏特加酒,总共合三个卢布,外加五卢布钞票。马尔法感谢主人特别开恩,其实,按最贱的价格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至少还欠他二十卢布呢。

“我跟你讲过什么条件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你要什么就拿,回头你再挣。我这儿可不像别人家那样:候日子,算细账,扣工钱。我们是凭人格。你给我干活,我不会不管你。”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这话的时候真的相信,是他给了尼基塔好处。他善于说得使人相信,一切靠他的金钱活命的人,从尼基塔起,也都支持他的这种看法,即他没有欺骗雇工,而是给他们好处。

“我明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给您干活可是尽力的,就像给亲爹干活一样。我很明白。”尼基塔说,其实他很明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欺骗他,但又觉得没法跟他算清这笔账,目前无处可去,就得这么过,给多少拿多少。

现在听到主人命令套车,尼基塔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迈着轻快的八字步走进板棚,从钉子上取下带穗的沉重的皮笼头,碰得嚼环两边直响,然后朝一间门关着的马栏走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命他套的那匹马单独拴在这里。

“小傻瓜,闷得慌吧?”尼基塔对迎面传来的低微的马嘶应道。那独自站在栏里的公马是匹从各方面来看都不错的黄斑枣红马,中等个子,臀部有些下垂。“得了,得了!赶得上,先喝点水吧。”尼基塔跟马说话就像人们跟懂人话的动物说话一样。他提起衣襟,拂拭了被马具磨坏而又蒙上了灰尘的、肥胖得在中央形成一道槽沟的马背,把带嚼环的笼头套在年轻漂亮的马头上,拉出马耳和额鬃,扔下不带嚼环的笼头,牵马出去饮水。

公马小心翼翼地从粪已堆积得很深的栏里走出来,连蹦带跳,尥开了蹶子,做出想用后腿踢同它一起向井边跑去的尼基塔的样子。

“这小子,你调皮吧,调皮吧!”尼基塔口里念着,心里可知道,公马抬起后腿来的时候有多谨慎,只碰一碰他的脏皮袄,根本不踢人,因此他特别喜欢公马的这种举动。

公马喝足了冰冷的水以后,舒了一口气,来回动了动濡湿的结实的嘴唇,从那上面便有清亮的水珠顺着胡须滴到水槽里。于是它静静地站着不动了,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后来,它忽然打了一个响鼻。

“不想喝就算了,你记着吧,可别再要。”尼基塔就这样一本正经、仔细精确地对公马解释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又向板棚跑去,手里牵着一路都在尥蹶子撒欢的小公马,那嘚嘚的马蹄声在院子里震响。

家里的雇工一个也不在,只有一个外人,就是到这里来过节的厨娘的丈夫。

“乡亲,”尼基塔对他说,“你去问一问:套哪一辆雪橇,大的还是小的?”

厨娘的丈夫走进地基很高而又有铁皮盖顶的宅子里去了,不久就带信回来说,叫套小雪橇。这时候尼基塔已经给公马戴上了颈箍,系好了钉满小钉子的辕枕,于是一只手拿着分量挺轻的漆了颜色的拱轭,另一只手牵着公马,朝着停在板棚下面的两辆雪橇走去。

“套小的就套小的吧。”他说着把一直在假装要咬他的聪明的公马牵到车辕之间去,在厨娘的丈夫帮助下开始套车。

一切差不多都已弄好、只剩下系缰绳的时候,尼基塔就叫厨娘的丈夫到板棚下去拿麦秸,再到粮仓里去取絮垫。

“好啦。得,得,别使性子!”尼基塔一面说,一面把厨娘的丈夫拿来的今年才脱粒的燕麦秸放在雪橇上压实。“这下咱们铺上麻袋片,上面再搁絮垫。像这样,像这样,坐上去就舒服了。”他一面说一面做,用絮垫把坐位四周的麦秸都盖严。

“谢谢你啦,乡亲,”尼基塔对厨娘的丈夫说,“两个人一块干更带劲。”他整理好末端由一个环总到一起的皮缰绳,在驭者坐位上坐下来,命令那一心想走的骏马踩着牲畜院里的一层冻硬了的畜粪,朝大门口走去。

“米基特[2]叔叔,叔叔,叔叔!”一个七岁的男孩,身上穿一件黑短皮袄,脚下是一双新白毡靴,头上戴一顶暖和的棉帽子,急急忙忙从穿堂里跑出来,在尼基塔身后细声细气地叫喊。“让我坐吧!”孩子央求道,他一边走一边在扣衣扣。

“来,来,快跑,小宝贝。”尼基塔说着就停了车,把喜笑颜开的苍白瘦弱的小少爷抱到雪橇上,然后来到街上。

是下午两点多钟。天气很冷——零下十度左右,阴沉沉的,而且刮风。半边天都被低垂的乌云遮住了。不过在庭院里听不见风声,街上的风就明显一些,邻家板棚上的雪被刮下来,在街角上的澡堂旁边打旋。尼基塔刚返回院里、掉转马头走到阶前的时候,嘴里叼着烟卷、身上穿着挂了面子的羊皮袄、腰间低低地紧束一根宽腰带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就从穿堂里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那台阶上被踩实的积雪在他的皮面毡靴底下吱吱作响。他用力吸了吸剩下的烟头,就把它扔在脚下踩灭了。然后他从口髭下吐出烟雾,斜眼看着出门回来的公马,把他那除口髭以外刮得很光的红扑扑的面颊两边的皮衣领朝里翻,免得毛被呼出来的热气弄潮。

“哟,这个调皮鬼,赶上了!”看见小儿子坐在雪橇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陪客人喝了几杯,有点兴奋,因此对属于他的一切和他所做的一切比平时更加满意。一向被他暗自称作继承人的儿子的模样使他感到十分快乐,他眯起眼睛,露出长牙,高兴地望着他。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妻子苍白,瘦弱,有孕在身。她连头带肩裹着一块羊毛披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站在穿堂里送行。

“还是把尼基塔带去好。”她胆怯地从门后走出来说。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没有回答,他显然不高兴听到这句话,生气地皱起眉头,啐了一口。

“你带着钱上路,”妻子仍旧用哀求的语气说,“万一天气变了,真的。”

“我还不认得路,一定要带个向导?”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这话的时候不自然地绷着嘴唇,他跟买主和卖主说话通常也是这样,把每个音节都咬得特别清晰。

“真的,带他去吧。我以上帝的名义求你!”他妻子又说了一遍,同时把披巾裹到另一边去。

“瞧,缠上了……我把他往哪儿搁啊?”

“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去。”尼基塔兴高采烈地说。“不过我不在家得有人喂马。”他又对女主人说。

“我来瞧着,尼基图什卡[3],我叫谢苗去喂。”女主人说。

“那我就跟您去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尼基塔在等候主人下命令。

“是啊,看来得尊重老太太。不过你既是要去,那就穿件暖和点的衣服。”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同时用一只眼睛示意尼基塔穿的是一件饱经风霜的破短皮袄,腋下和背上都已绽开,下摆撕成流苏一般,毛已揉坏而又沾满油污。

“喂,亲爱的,来给我牵着马!”尼基塔拉开嗓门对厨娘的丈夫喊道。

“我牵,我牵!”孩子尖声叫了起来,从衣袋里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去抓冰冷的皮缰绳。

“可别打扮个没完,快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龇着牙对尼基塔吼道。

“马上就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老爷。”尼基塔说着迅速移动他那双钉了毡鞋掌的旧毡靴,迈着八字步朝牲畜院里的下房跑去。

“喂,阿林努什卡[4],把灶上我那件袍子给我,要跟主人出门!”尼基塔说着跑进屋去,从钉子上取下宽腰带。

厨娘睡足了午觉,正在给她丈夫烧茶。她嘻嘻哈哈地迎上前来,由于受到尼基塔的匆促的感染,也跟他一样忙开了,赶快把在灶上烘烤着的破旧直襟大呢袍拿下来抖啊揉的。

“嘿,你跟你掌柜的痛痛快快地逛去吧!”尼基塔对厨娘说。他跟人单独相对的时候,出于善意的礼貌,总要对人家说点什么。

他把那根因擀毡变窄了的腰带往腰里一围,把一口气直吸到瘪肚子里,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把系在短皮袄外面的腰带抽紧。

“得这样,”他不是对厨娘,而是对腰带说,同时把末端塞在腰带下面,“这样就钻不出来了。”接着他抬一抬肩膀,免得胳膊受拘束,再穿上大呢袍,也在背上使了使劲,让胳膊可以自由活动,又在两边腋下拍了几下,从搁板上取了无指手套,说:“这回齐了。”

“斯捷潘内奇[5],你把脚重新包一包吧,”厨娘说,“靴子不行了。”

尼基塔站住,似乎才想起来。

“是得重新包……算了,就这样也能对付,路不远!”

于是他跑到外面去了。

“你冷不冷啊,尼基图什卡?”当他走到雪橇跟前的时候,女主人问。

“冷什么,暖和着呢。”尼基塔说。他理了理雪橇前车上的麦秸,以便拿来盖脚,又把好马用不着的鞭子塞在麦秸下面。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已经坐在雪橇上,他穿着两件皮袄,脊背几乎把雪橇那弯弯的后部填满了。他一提起缰绳,公马立即出发。尼基塔在雪橇行进中从左边坐到前面去,一只脚伸出车外。

公马拉动雪橇,沿着镇上那条被轧得溜光的冰路快步向前走去,滑铁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你爬到哪儿来了?给我鞭子,米基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喊道,他看见继承人站在车后的滑铁上,显然很高兴,“我揍你!快到妈妈那儿去,狗崽子!”

孩子跳下去了。公马加快了小走步,又打了一个噎,就换成了大走。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家所在的十字镇只有六户人家。他们刚走过最后一户,也就是铁匠的家,立刻发现风刮得比他们想像的要猛得多。路几乎看不见。滑铁留下的痕迹瞬间就被雪尘盖住了,他们还能分得清道路只是因为路面比两旁的地面高一些。雪尘在田野上飞舞,看不见地平线。一向很明显的捷利亚京林只是偶尔在雪尘后面现出模糊的黑影。风从左边来,固执地把公马那肥得向上隆起的脖子上的鬃毛吹向一边,卷起它那绾了个活结的毛蓬蓬的尾巴。坐在左边的尼基塔的长衣领便被风吹得贴在他的脸上和鼻子上。

“它跑不起来,雪太深,”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夸耀这好马说,“有一次我去帕舒京诺。它半小时就把我拉到了。”

“什么?”尼基塔问,他没有听清楚,因为耳朵被衣领捂住了。

“我说半小时就到了帕舒京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声说。

“那还用说,这马是真好!”尼基塔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可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说话。

“喂,我好像嘱咐过你那口子,叫她别接待箍桶匠,对不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仍旧喊着,满以为尼基塔能跟他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聪明人谈天,肯定会觉得荣幸,同时也为自己开了这样一个玩笑而得意万分,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会使尼基塔不快。

风把主人的话刮跑了,尼基塔又没有听清楚。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这个涉及箍桶匠的玩笑大声而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随他们去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不管这些事。只要她不亏待我那小子,上帝保佑她吧。”

“是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那么春天你还买不买马?”他提出一个新的话题。

“不买不行啦!”尼基塔翻开衣领,凑到主人身边说。

现在谈话使尼基塔感兴趣了,他就想把话都听清楚。

“儿子大了,该自个儿耕地了,再说人家总雇他。”尼基塔说。

“行啊,你们把我那匹瘪屁股马拉去,我要价不高!”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喊道,他兴奋起来,原因是谈到了他心爱的、消耗着他的全部智力的事业——牟取暴利。

“要么您给我十五个卢布,我到马市上去买。”尼基塔说,他知道,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卖给他的那匹瘪屁股马顶多值七个卢布,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这匹马卖给他,就要算他二十五卢布,这样一来,今后半年内就别想看见他的钱了。

“这马真不错。我对你就像对自己一样。凭良心说,我布列胡诺夫是不欺侮人的。我宁愿自己吃亏,可不像别人那样。不瞒你说,”他用对买主和卖主说话的腔调喊道,“这马是货真价实的!”

“没错。”尼基塔叹了一口气说。他相信再也没有什么话可听了,便放下用手拉着的衣领,他的耳朵和脸颊立刻又被捂住。

他们默默地走了半小时。风吹透了尼基塔的腰部和手臂,因为皮袄的这些部位已经破了。

他缩着肩膀,把气呼在捂着他的嘴的衣领上。这样一来,身上还不感觉冷。

“你看,我们是往卡拉梅舍沃那边走,还是直奔目的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去卡拉梅舍沃的路走的人多些,沿途有两排完好的路标,不过也远些。一直向前的路近一点,但是走的人少,又没有路标,或者说只有一些不像样的路标,已经被雪掩埋了。

尼基塔想了一会儿。

“去卡拉梅舍沃的路虽说远一点,可是好走些。”他说。

“一直走,只要过了洼地就不会迷路,到树林里就好走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想走直路。

“您说怎么走就怎么走。”尼基塔说着又把衣领放下。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就一直向前走去,走了半俄里以后,在一根带着几片枯叶在风中摇摆的高高的橡树枝旁驱车向左。

转弯以后刮的几乎是顶风,而且下起雪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驾着车,不时地鼓起腮帮子,把气吹到胡子里去。尼基塔在打盹儿。

他们这样默默地走了十来分钟。忽然,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了一句话。

“什么?”尼基塔睁开眼睛问。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没有回答,而是弯着身子向后向前张望。马一步步走着,由于出汗,它的腹股沟和脖子上都挂了白霜。

“我问你说什么?”尼基塔又问。

“什么,什么!”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生气地学着他的腔调,“看不见路标!准是迷路了!”

“那么你停车吧,我去看看路。”尼基塔说。他轻轻一纵,下了雪橇,从麦秸下面摸出皮鞭,向左边走去,然后再向右。

这一年的积雪不深,到处都能走,不过也还是有一些地方积雪深及膝部,钻进了尼基塔的长筒靴里。尼基塔一面走一面用脚和皮鞭探路,但是找不到路在哪里。

“怎么样?”当尼基塔回到雪橇跟前的时候,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往这边去没有路,得上那边去找。”

“前面有什么东西发黑,你走过去看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尼基塔走到那个发黑的东西跟前去,原来是裸露在外的冬麦田里的泥土洒在积雪上,把雪染黑了。尼基塔又到右边去走了一阵才回到雪橇跟前来,把身上的雪花拍掉,将靴筒里的也倒了出来,然后坐到雪橇上去。

“得往右走。”他说得挺坚决。“风本来吹我的左边,现在直往脸上扑。往右走!”他坚决地说。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听从了他的话,向右驶去。但是路仍旧找不到。他们这样走了一些时候。风力并未减弱,又下起雪来。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看样子我们完全走错了。”尼基塔忽然说,似乎很高兴。“这是什么?”他指着从积雪下面钻出来的发黑的马铃薯茎说。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喝住汗津津、喘吁吁的公马。

“是什么?”他问。

“这就是说,我们在扎哈罗夫的地里。瞧,我们走到哪儿来啦!”

“你瞎说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我没瞎说,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我说的是实话,”尼基塔说,“听雪橇的声音就知道,咱们是在土豆地里。瞧,那一堆一堆的,人家拉土豆秧来着。这是扎哈罗夫养马场的地。”

“哟,跑到这儿来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怎么办呢?”

“一直走就行,总能走出去,”尼基塔说,“不是到扎哈罗夫卡村也是到那位老爷的庄子上。”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依了尼基塔的话,驱马向前走去。他们像这样走了相当长时间,有时碰见一片片裸露在外的谷物幼芽,雪橇在冻硬了的土块上面驶过去,发出声响;有时来到割过庄稼的地上——一会儿是秋播地,一会儿是春播地,一根根蒿草和麦秸从积雪下面钻出来,在风中摇摆;有时又走在雪积得很深、到处一样白一样平的原野上,在它的上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雪从天上飘下来,有时从下面腾起。公马显然疲乏不堪,它披了一身雪花和由汗水结成的冰霜,一步步走着。忽然,它失足掉进沟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停下来,尼基塔却对他喊道:

“干吗停!走,得走过去。喔!亲爱的!喔!喔!乖乖!”他快活地对公马喊着,从雪橇上跳下来,自己也陷进沟里。

马用力一冲,立刻冲上了冰冻的土坡。显然,这是一条排水沟。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这就能知道!”尼基塔说,“往前走就知道了,总能走出去。”

“这大概是戈里亚奇金林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指着前面雪障后一个黑黑的东西问。

“走到跟前就知道是什么林了。”尼基塔说。

尼基塔看见在发黑的东西旁边飘着枯干的柳条,因此断定这不是林子,而是有人烟的地方,但他不愿意说。的确,他们离开那条沟不到十俄丈[6]远,前面就出现了黑影,显然是树木,还听见一种新的凄凉的声音。尼基塔猜得对,这不是林子,而是一排高大的柳树,上面还有些残叶在飘动。这些柳树看来是种在打谷场的排水沟边上。公马走到在风中发出悲鸣声的柳树跟前的时候,忽然高高提起前腿,往上一冲,后腿也就上了高台,然后向左边一转,脚下便没有没膝的积雪了。他们上了大路。

“到啦,”尼基塔说,“可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公马准确地沿着白雪覆盖的大道前进。他们走了不过四十俄丈,就看见烘谷棚的一道笔直的篱笆在压着厚厚一层积雪的顶篷下面呈黑色,顶篷上的雪粉不停地洒下来。过了烘谷棚以后,路折往顺风的方向,他们撞到一个雪堆上。然而前面却出现了一条小巷,在两座房子之间,那雪堆看来是风吹起路上的积雪形成的,必须越过它。的确,越过雪堆就走进一条街。最靠边的这家院里的绳子上挂着冻硬了的衣服:一件红衬衫、一件白衬衫,还有裤子、包脚布、裙子,都在风中乱舞。那白衬衫舞得特别狂,拚命甩着两只袖子。

“哟,这婆娘真懒,要不就是快断气了,过节连衣服都不收。”尼基塔望着飞舞的衬衫说。

刚走进这条街的时候还有风,路上铺着白雪;到了村子中央却听不见风声了,变得暖和而又热闹。这家有条狗在叫,那家有个女人拿一件男外衣裹着头,不知从哪里跑来,进了门以后就站在门槛上看过路的人。村中传来少女的歌声。

风、雪、严寒在村子里似乎都减弱了。

“这是格里什金诺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可不是,”尼基塔应道。

的确,这是格里什金诺。原来他们向左偏离了正确的路线,不完全朝他们该走的方向走了约八俄里,不过还是向目的地靠近了。由格里什金诺村到戈里亚奇金诺有五俄里路。

在村中,他们碰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在街心走着。

“谁?”这个人拦住马喊道,但是他立刻认出,来人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于是抓住车辕,两只手倒换着往前移动,一直走到雪橇跟前,爬上了驭者座。

此人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相识——农民伊赛,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是最厉害的偷马贼。

“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您这是上哪儿去啊?”伊赛说,把酒气喷在尼基塔的脸上。

“我们本来打算去戈里亚奇金诺。”

“嘿,跑到哪儿来啦!你们应该往马拉霍沃那边去。”

“谁说不该,就是没走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勒住马说。

“这马可是匹好马,”伊赛一面看马,一面习惯地伸出手去拉紧绾在粗大的马尾根上的那个松开了的结。

“在这儿过夜吗?”

“不,伙计,我们一定得走。”

“准是有事。这是谁?啊,尼基塔·斯捷潘内奇!”

“还能是谁?”尼基塔说,“亲爱的,可别叫我们再走错。”

“哪儿错得了!你向后转,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出了村还是一直走。别往左边去。上了大路再往右拐。”

“上了大路在哪儿拐弯?走夏天的路还是冬天的路?”尼基塔问。

“走冬天的路。出去就是小树林,小树林对面还有一个大橡木路标,挂着冰霜,那儿就是拐弯的地方。”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掉转马头,向村外走去。

“要不过一夜再走吧!”伊赛在他们背后喊道。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没有回答,他一边驱马前行一边想:五俄里平路,其中两俄里穿过树林,看样子容易走,何况风像是停了,雪也不怎么下了。

他们又沿着那条被碾得很平、有些地方新近撒上了牲口粪因而发黑的道路走去,经过晾着衣服的院子,那件白衬衫已经被风刮下来,只有一只冻硬了的袖子挂在绳子上。他们又来到呜呜悲鸣的柳树旁,置身田野之中。暴风雪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像是更厉害了。道路完全被雪掩住,只能根据路标来判断走偏了没有。但是连前面的路标也很难看清,因为现在是顶风。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眯起眼睛,低下头去,同时留心察看路标,不过他多半任那公马自己向前走,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公马的确没有走偏,它沿着曲折的道路时而向右、时而向左地走着,用脚探着路,所以尽管雪下大了,风也更猛了,路标仍旧时而在右边,时而在左边出现。

他们像这样走了十来分钟,忽然,就在马前出现了一团黑的东西,在由风刮起来的斜斜的雪罩中运动。这是同行者。公马已经赶上他们,马蹄碰着了前面那辆雪橇。

“超过去吧……喂……前头走!”那辆雪橇上的人喊道。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开始超车。那辆雪橇上坐着三个庄稼汉和一个村妇。看样子是过节串门回来的人。一个庄稼汉用树枝打着覆盖着一层白雪的马的臀部。两个庄稼汉在前座上挥舞着两只手喊叫。村妇裹得严严实实,披了一身雪花,缩着头坐在后座上动也不动。

“你们是哪儿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声问。

“阿—阿—阿……村的!”只听见他们这样回答。

“哪儿的,我问?”

“阿—阿—阿……村的!”有个庄稼汉拼命喊叫,然而还是听不清楚。

“快跑!别让!”另外一个庄稼汉喊道,他不停地用树枝敲打着马。

“过节回来吧?”

“走,走!快跑,谢姆卡!超!快跑!”

两辆雪橇的弯托梁互相碰来碰去,差一点要挂住,又散开,农民的雪橇渐渐落后。

农民的那匹毛蓬蓬的大肚驽马披一身雪花,在低低的拱轭下喘不过气来,它显然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枉自躲避着树枝的鞭挞,四条短腿在深深的积雪中一瘸一瘸地走,往往踢着自己。它的面孔显然还挺年轻,下唇像鱼嘴一样,鼻孔张得大大的,耳朵因为害怕而向后贴着,在尼基塔的肩膀旁边待了几秒钟就渐渐落到后面去了。

“喝了酒有什么好,”尼基塔说,“他们把小马折磨苦了。真是一班蛮子!”

有几分钟可以听见那匹被折磨苦了的小马从鼻孔里发出的呼哧呼哧声和三个醉汉的叫喊,接着呼哧呼哧声听不见了,最后连醉汉的喊叫也静下来。四周又是一片岑寂,只有风在耳边呼啸,滑铁偶尔在积雪被风刮跑的路面上滑过,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路遇行人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感到快活和振奋,他更大着胆子策马前进,也不去看路标了,把希望寄托在他的马身上。

尼基塔无事可做,每遇这种情形,他就要打盹儿,以弥补睡眠的不足。忽然,马站住了,尼基塔向前一冲,几乎摔下车去。

“我们又走得不对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什么?”

“看不见路标。大概又走偏了。”

“走偏了就得找回去,”尼基塔温和地说,他站起身来,又迈开八字脚轻快地向雪地里走去。

他走了许久,一会儿失了踪影,一会儿重新出现,一会儿又失了踪影,最后回到车旁。

“这儿没有路,可能在前头,”他一面上车一面说。

天色明显地黑下来。暴风雪虽然没有变得更猛,但是也没有减弱。

“能听见那几个庄稼汉的声音也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是啊,他们没有赶上来,想必是我们走偏了好远。说不定他们也走偏了。”尼基塔说。

“该往哪儿走呢?”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得放开马走,”尼基塔说。“它会把我们拉到的。把缰绳给我。”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很乐意把缰绳交出来,何况他的两只手在暖和的手套里也开始发僵了。

尼基塔接过缰绳,只攥在手里,尽量不去动它们,赞赏着他的爱马的智慧。的确,这聪明的马动动这只耳朵,动动那只耳朵,左一拐,右一拐,渐渐转过来。

“它只不过不会说话,”尼基塔说,“瞧它干得怎么样!走,只管走!对,对。”

现在风从后面吹来,身上暖和一点了。

“真聪明,”尼基塔还在赞赏他的马。“吉尔吉斯马劲大,可是笨。这马,瞧它怎么动耳朵。什么电报也不要,一里外它就知道。”

不到半小时,前方真的就出现了一团黑影,不知是树林还是村庄,右边又有了路标。显然,他们又来到大路上。

“嘿,还是格里什金诺,”尼基塔忽然说。

的确,这回烘谷棚在他们的左边,雪粉从那上面吹下来,再往前又是那根晾着冻硬了的衣服和裤子的绳子,衣服和裤子仍旧在风中拼命乱舞。

他们又驶进那条街,四周又变得安静、暖和、热闹了,又出现那条有牲口粪的路,又传来人声、歌声,一只狗又汪汪叫起来。天色已经很暗,有些屋子里上了灯。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街心掉转马头,向一座两开间的大砖房驶去,在台阶旁勒住了马。

尼基塔走到被冰封雪掩的有灯光的窗下,翻飞的雪花在光柱中闪亮。他用马鞭敲了敲窗子。

“谁?”屋里有人应声问道。

“是十字镇布列胡诺夫家的,”尼基塔说,“出来一下吧,乡亲!”

有人离开窗户,不一会儿就听见通穿堂的房门开了,然后外面这扇门的闩鼻响了一下,一个高高的大白胡子老汉在过节穿的白衬衣外披了一件短皮袄,用门挡着风探出头来,他身后是一个穿红衬衣和长筒皮靴的小伙子。

“是你吗,安德烈伊奇?”老汉问。

“是啊,走错路了,伙计!”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我们想去戈里亚奇金诺,结果跑到你们这儿来。从你们这儿出去以后,又走错了。”

“哟,这顿瞎跑!”老汉说。“彼得鲁什卡[7],去开大门!”他对穿红衬衣的小伙子说。

“行,”小伙子高高兴兴地答应着跑到穿堂里去。

“我们可不在这儿过夜,伙计,”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黑咕隆咚的上哪儿去啊,过一夜吧!”

“谁说不想过夜,可是不走不行。有事情,伙计。”

“那也得烤烤火吧,坐到茶炊跟前来,”老汉说。

“烤烤火可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天不会更黑,月亮一出来就亮了。咱们进去烤烤火怎么样,米基特?”

“嗯,烤烤火也行。”尼基塔说。他冷得要命,很想暖和暖和他那冻僵了的四肢。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跟着老汉进了屋,尼基塔就把雪橇赶进彼得鲁什卡打开的大门里,并且按他的指点,驱马到板棚檐下。板棚里的地上尽是畜粪,高高的拱轭碰着了椽子,蹲在那上面的母鸡和一只公鸡不满地咯咯叫起来,用脚爪抓了一阵。受惊的绵羊在冰冻的畜粪上连连顿足,闪到一旁去。一条狗狂吠着,怀着恐惧和怒气对陌生人像小狗那样尖声叫喊。

尼基塔跟所有的畜生都讲了话:向母鸡道了歉,并且保证不再惊动它们;责备绵羊不该无缘无故这么害怕;拴马的时候不停地数落着狗。

“这样就好了,”他掸着自己身上的雪说。“嘿,扯着嗓子叫!”他又对狗说,“得了吧!笨蛋,得了,得了。自找麻烦。不是贼,是自己人……”

“据说,这是家庭三顾问,”小伙子说着用一只有力的手把露在外面的雪橇往檐下推去。

“怎么是顾问?”尼基塔问。

“普尔森[8]的书上印着:贼人悄悄来到,狗咬是叫你别大意,留心点。鸡啼是叫你起床。猫洗脸是贵客来到,叫你准备招待。”小伙子笑着说。

彼得鲁哈[9]识字,他仅有的这本保尔森写的书他几乎都能背下来。每逢像今天这样喝了几口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从中引用几句他觉得应景的话。

“没错。”尼基塔说。

“我看您冻坏了吧,大叔?”彼得鲁哈又问。

“嗯,可不是。”尼基塔说,于是他们两人经过院子和穿堂走进屋里去了。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走进的这户人家,是村里最富的人家之一。全家种着五块份地,另外还租了一些地。马有六匹,奶牛三头,一岁牛犊两头,绵羊二十只。家中大小共二十二口:四个结了婚的儿子、六个孙子(其中只有彼得鲁哈一个人结了婚)、两个曾孙、三个孤儿,四个儿媳都有孩子。这种没分家的大家庭在当时已属罕见。然而,就是在这个家庭里,一种通常总是由女人之间开始的无言的内部纷争已经在进行着,这纷争不久必然会导致分家。两个儿子在莫斯科当运水工人,一个儿子当兵去了。家里现在有老头子、老婆子、二儿子——一家之主、从莫斯科回来过节的大儿子、所有的媳妇和孩子们,此外还有一个来做客的邻人,是亲家。

屋里的桌子上端吊着一盏有顶盖的灯,把下面的茶具、一瓶伏特加酒、下酒的小吃和砖墙照得雪亮,红角[10]挂着圣像,圣像两边都有图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只穿一件黑色短皮袄坐在上首,一面咂着结了冰的口髭,一面用他那双暴突的鹞鹰眼观察周围的人和这房子。除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以外,桌边还坐着主人,他是个已经秃顶的白胡子老汉,穿一件白土布衬衣。主人身边是他那从莫斯科回来过节的大儿子——穿一件细印花布衬衣,肩膀和脊背都很厚实;二儿子——肩膀长得宽阔,是在家里当家的兄长;还有邻人,一个有一头火红色头发的清瘦的农民。

几个农民刚喝了点酒,吃了点东西,正准备喝茶,放在灶旁地上的茶炊已经响了。高板床上和灶台上都有孩子。一个媳妇坐在铺板上摇摇篮。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细碎皱纹、连嘴唇也起皱的老婆子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张罗着。

尼基塔走进屋来的时候,老婆子正往一只厚玻璃杯里斟满一杯伏特加酒,递给客人。

“别见怪,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过节嘛,不喝不行,”她说,“喝吧,好汉!”

看见伏特加酒,闻见那味道,尼基塔心里很不平静,尤其是现在,他冻僵了,又乏得要命。他皱起眉头,抖掉帽子上和呢袍上的雪花,站到圣像前面去,旁若无人地画了三次十字,向圣像礼拜了,然后转过身来,先向主人老汉鞠了一躬,再向所有在桌边坐着的人鞠了一躬,最后向站在灶旁的女人们鞠了一躬,口里说:“过节好。”这之后他才脱下外衣,眼睛并不看桌子。

“你浑身都结霜了,大叔。”老汉的大儿子望着尼基塔那沾着雪花的脸、眼睛和大胡子说。

尼基塔脱下呢袍,抖了抖,挂在灶旁,然后走到桌边来。人家也请他喝伏特加。他经历了一阵痛苦的斗争,差点端起杯子将那香气扑鼻的清冽芳醇倒进嘴里。但是他看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一眼,想起戒酒的誓言,想起喝掉的长筒靴,想起箍桶匠,想起他答应开春给儿子买一匹马,于是叹一口气,谢绝了。

“我不喝酒,多谢了,”他皱起眉头说,然后在第二扇窗户下面的条凳上就座。

“怎么这样?”大儿子问。

“不喝就是不喝。”尼基塔说,连眼睛也不抬,只斜视着他的稀疏的胡子,把冰溜子捏掉。

“他喝不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嚼着下酒的面包圈说。

“那就喝点茶吧,”殷勤的老婆子说。“我看你冻坏了,亲爱的。媳妇们,茶炊怎么还没弄好?”

“好了,”年轻的一个说,她用围裙掸了掸盖着盖子、向外溢水的茶炊,吃力地拿到桌边,提起来,咚的一声搁在桌上。

这当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讲他们怎样走岔了路,两次来到这个村庄,怎样瞎跑一气,怎样遇见几个醉鬼。主人们觉得奇怪,解释了他们在哪里走偏的,原因是什么,以及他们碰到的醉鬼是什么人,并且告诉他们该怎样走。

“从这儿到莫尔恰诺夫卡,连小孩也走得到,就是要找准拐弯的地方,那儿从大路上能看见一丛树。你们没有走到那儿!”邻居说。

“就在这儿过一夜吧。媳妇们给铺床。”老婆子劝道。

“一早再走多好。”老汉接口说。

“不行啊,伙计,有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想起林子,想起那些有可能抢掉他的生意的商人,又说。“咱们能走到吧?”他问尼基塔。

尼基塔许久没有回答,好像一心一意在捏胡子上的冰。

“别再走错就好了。”他阴沉地说。

尼基塔的脸色阴沉是因为他非常想喝酒,而唯一能克制这个愿望的办法是喝茶,可是人家还没有给他端茶来。

“只要走到转弯的地方咱们就不会走错了,一直到头都在林子里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您说了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走就走。”尼基塔说着接过一杯端给他的茶。

“咱们把茶喝足了就走。”

尼基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摇了几下头,小心地把茶水倒在碟子里,让水汽暖他的手,由于干活,他的手指总是肿胀。随后他咬下一小块糖,向主人们鞠了一躬,说了一句:

“身体健康!”这才将含热了的糖水咽下肚去。

“有个人把我们带到转弯的地方就好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行啊,”大儿子说。“叫彼得鲁哈套上车,送你们到拐弯的地方。”

“那就套车吧,伙计。我会谢你的。”

“你怎么这样说,好汉!”和蔼的老妇人说。“我们可是诚心诚意的。”

“彼得鲁哈,去套母马吧。”大哥说。

“行。”彼得鲁哈笑道。他立刻从钉子上取下帽子,跑出去套车了。

这当儿,谈话又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来到他们窗下时被打断的地方继续下去。老汉对邻人,也是村长,抱怨他的三儿子,说他过节也不给爹捎点东西回来,倒是给媳妇捎来一块法国头巾。

“年轻人都不服管教了。”老汉说。

“真不服呢!”邻人说。“没办法!聪明过了头。瞧,杰莫奇卡的儿子把老子的胳膊都拧断了。都是那脑子太聪明了,嘿。”

尼基塔听着他们的谈话,望着他们的脸,显然也想参加进去。可是他正忙着喝茶,因此只赞同地点头。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身上也越来越暖和,越来越舒服。有好长时间他们总在谈一件事,就是谈分家的坏处。这显然不是漫无目的的闲谈,而是针对这个家庭的,因为二儿子要求分家,他就坐在这里,阴郁地沉默不语。看来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而且全家人都很关心,只是碍于面子,他们在外人面前没有涉及自家的私事。终于老汉按捺不住,带着哭腔说,只要他活着,就不允许分家。他说有这样一个家真要感谢上帝,如果把这个家分了,大家就得去讨饭。

“就像马特维耶夫家,”邻人说,“本来多好一个家,分了,现在谁都两手空空了。”

“你也想这样吗?”老汉问他的二儿子。

二儿子没有回答,一时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彼得鲁哈打破了这沉默,他已经套好车,而且回到屋里来待了几分钟,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普尔森有这么一个寓言,”他说,“一位父亲给儿子们一把笤帚,叫他们折断。一下子是折不断的,拆开来一根一根折可就容易了。这事也是一样。”他咧开嘴笑着说。“车套好了!”他又说。

“套好了,那我们就走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分家的事嘛,大爷,你别让步。家业是你挣的,你是一家之主。你去向调解法官上诉。他要管的。”

“真犟,真犟啊!”老汉仍旧如泣如诉地说自己的,“跟他没法和和气气地过。简直变得像魔鬼一样凶!”

这当儿,尼基塔喝完了第五杯茶,还嫌不够,盼望人家给他斟第六杯。但是茶炊里已经没有水了,女主人就没再给他斟,何况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已经站起来穿衣服了。没有办法。尼基塔也站起身来,把他啃过一圈儿的糖块放回糖罐里,用衣襟揩了揩出汗出湿了的脸,去穿大袍去了。

穿好以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向主人道了谢,又告别了一番,从暖和、明亮的屋子里走出去,到了黑暗、寒冷的穿堂——狂风呜呜地直往里灌,雪花从砰砰响的门缝里钻进来铺在地上;最后他来到漆黑的院子里。

彼得鲁哈穿一件皮袄,拉着他的马站在院子当中,笑着背诵普尔森的书里的诗句。他说:“乌云遮盖着天空,暴风雪翻卷飞扬,它像猛兽样咆哮,又像婴儿样哭喊。”

尼基塔一边赞赏地摇头,一边整理缰绳。

老汉送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出来,提着灯走到穿堂里,想为他照路,但是灯立刻被风吹灭了。在外面甚至看得出,暴风雪更厉害了。

“嘿,这鬼天气,”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也许走不到了,可是不行,有事啊!已经准备好上路,主人的马也套上了。上帝保佑,我们能走到!”

老汉也在想,这时候不该走,但是他已经劝过客人,客人不肯留下。还多什么嘴啊。“说不定是我老了才这样胆小,人家走得到,”他想。“再说,我们起码可以按时睡觉,省得麻烦。”

彼得鲁哈并没有想到危险,因为这条路和这一带地方他都很熟,此外“暴风雪翻卷飞扬”这句诗鼓舞了他,因为它说的正是现在外面的情景,尼基塔根本不愿意走,然而他早已习惯于听别人的。因此,谁也没有阻拦他们。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走到雪橇跟前,在黑暗中艰难地判断着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随后爬上雪橇,拿过缰绳。

“前头走!”他喊道。

彼得鲁哈跪在一辆无座雪橇上,放开了自己的马。黄斑枣红公马感觉到它前面是一匹母马,早就在嘶鸣了,这时就紧紧跟上去,于是他们来到街上。他们又从村中走过,仍旧沿着那条路,经过晾着冻硬了的衣服的院子,而衣服此刻已经看不见了;再经过那座板棚,它几乎被积雪掩埋起来,并且不断有雪粉从它的顶上落下;最后经过那几株发出悲鸣声的被风吹弯的柳树,又来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都在呼啸翻腾的雪海上。风大极了,以至当它从侧面吹来、使坐在雪橇上的人承受到风力的时候,雪橇就向一侧倾斜,马也偏到一边去。彼得鲁哈让他那匹好母马迈着摇摇摆摆的小跑步在前面带路,并且精神饱满地吆喝着。公马紧紧跟上。

这样走了十来分钟,彼得鲁哈回头喊了一声。因为风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和尼基塔两人都没有听清楚,不过他们猜想一定是到了转弯处了。真的,彼得鲁哈向右转了,本来从侧面吹来的风,又成了顶风,右边雪障后面隐隐有一团发黑的东西。那就是转弯处的树丛。

“好啦,上帝保佑你们!”

“谢谢你,彼得鲁哈!”

“乌云遮盖着天空。”彼得鲁哈大声说着消失了踪影。

“哟,还是个做诗的呢。”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着抖了抖缰绳。

“嗯,小伙子不错,地道的庄稼人。”尼基塔说。

他们向前走去。

尼基塔把身子裹好,缩着头,他那不长的胡子就沾在脖子上了。他默默地坐着,极力保存在屋里喝茶时积攒的一点热量。眼前看到的是总叫他产生错觉、以为是被轧平的道路的两根笔直的车辕,公马那晃来晃去的臀部,扎起来、偏朝一边的马尾,再往前是高高的拱轭,摇动着的马头和马脖子,随风飘扬的鬃毛。他偶尔也看见路标,知道他们还走在路上,因此他无事可做。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驾车,他听任公马自己去找路走。公马虽然在村里歇了一口气,还是不高兴跑路,看样子像是偏离了大路,因此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有几次纠正了它。

“右边有一个路标,这是第二个,这是第三个,”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数着。“前面就是林子了。”他望着前面发黑的地方想。其实他以为是林子的地方只有一丛灌木。经过这丛灌木又向前走了约二十俄丈,再没有发现第四个路标,林子也没有了。“这就应该是林子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由于刚才喝了酒和茶,他精神来了,不停地扯动缰绳,而驯服的好马就听从他指挥,时而溜蹄,时而小跑,朝着命令它前去的方向跑着,虽然明知这方向根本不对。十分钟过去了,林子依然不见。

“我们又走错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停住马说。

尼基塔默默地下了雪橇,拉着被风吹得一会儿紧裹在他身上、一会儿又翻开来要从他身上飞跑的大袍,在雪地上费力地东走西走。有两三次他完全从视野中消失,终于又走回来,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手中拿去缰绳。

“得往右走。”他严厉而又坚决地说,同时掉转马头。

“往右就往右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交出缰绳以后,就把冻僵的两只手插进袖筒里。

尼基塔没有答话。

“哎,加把劲,亲爱的!”他对公马喊道,但是不管他怎样扯动缰绳,公马只是一步一步走着。

有的地方雪深及膝,公马每走一步雪橇都要猛颠一下。

尼基塔拿起挂在前车的鞭子抽了一下,不习惯挨鞭子的好马向前冲去,跑了起来,但是立刻又换成走步。这样过了大约五分钟。天黑得很,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雪雾迷茫,有时候连拱轭也看不见了。有时候雪橇好像停在一个地方,只是原野向后奔去。忽然间,公马猛地停步,显然感觉到前面情况不妙。尼基塔,又轻轻跳下去,扔了缰绳,往公马前头走去,想看看它为什么站住。他刚想在公马前头迈一步,脚底下一滑,他就溜到陡坡下面去了。

“吁,吁,吁,”他对自己喝道,一面往下滑一面拼命要站住,但是站不住,直到两只脚插进沟底一层厚厚的积雪中才停下来。

挂在陡坡边上的大堆积雪被尼基塔下滑时碰着了,散落在他身上,把他齐衣领埋在雪中……

“嘿,这家伙!”尼基塔对雪堆和深沟责备地说,同时把雪从衣领下抖出来。

“尼基塔,尼基特!”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上面叫喊。

尼基塔没有回答。

他没有工夫,因为他正忙着抖掉身上的雪,然后去找他滑下坡的时候失落的鞭子。找到鞭子以后,他就从滑下来的地方往上爬,但是爬不上去,反倒又滑了下来,他得在下面另找上去的路。离开滑下来的地方三俄丈远,他好不容易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坡去,然后沿沟边向着想必是公马站立的地方走。公马和雪橇他都看不见,不过因为他迎着风走,在看见它们之前已经听见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呼喊和公马的嘶鸣。

“来了,来了,嚷什么!”他说。

他走到雪橇跟前才看见公马和站在雪橇旁、像个庞然大物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

“你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得往回走。再回到格里什金诺也行啊。”主人生气地对尼基塔说。

“我倒愿意回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可是怎么走啊?这儿一个大沟,掉下去就上不来了。我滑这么一下,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

“咱们也不能站在这儿啊!总得去一个地方吧?”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尼基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背对着风坐在雪橇边上,把靴子脱下来,倒掉灌满靴筒的雪,又抓了一点麦秸,仔细从里面塞住左边那只靴子上的一个窟窿。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沉默着,仿佛现在把一切都交给尼基塔去安排了。尼基塔穿好靴子以后,把脚缩回雪橇上,又戴上无指手套,拿起缰绳,让公马沿着沟边走去。他们走了不到一百步,公马又不肯走了。前面又是一道沟。

尼基塔又爬下去,在雪地上乱转。他转了相当长时间,终于出现在与他刚才下去的那边相对的一边。

“安德烈伊奇,还活着吗?”他大声问。

“在这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应道。“怎么样?”

“怎么也弄不清楚。漆黑的。尽是沟。还得顶风走。”

他们又向前走了。尼基塔又一次下去在雪地上乱转一阵,再坐上雪橇,再一次下去转一阵,终于气喘吁吁的在雪橇边站住。

“怎么样?”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唉,我累得不行了!马也走不动了。”

“怎么办呢?”

“嗯,等一会儿。”

尼基塔又走开了,不久就折回来。

“跟我来。”他说着走到公马前头去。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再也不发号施令了,尼基塔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边来,跟着我!”尼基塔喊着迅速向右走,他抓住公马头上的一根缰绳,把它朝坡下一个雪堆拉去。

公马起初不肯走,后来就向前冲去,想跃过那雪堆,然而没有成功,反倒陷进雪堆里,直埋到颈圈。

“下来!”尼基塔对仍旧坐在雪橇上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喊了一声,然后从下面抓住一根车辕,把雪橇拉到公马跟前。“难啊,伙计,”他对公马说,“有什么办法呢?再加一把劲儿!喔,喔,再来一下!”他喊着。

公马挣扎了一次、两次,仍旧跳不出来,又蹲下去了,似乎在那里沉思默想。

“唉,伙计,怎么不行啦?”尼基塔奚落公马说。“再来一下!”

尼基塔又从这边拉车辕,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从那边拉车辕。公马晃了晃脑袋,突然向前一冲。

“来!喔!可别陷下去!”尼基塔喊道。

公马跳了一下,再跳一下,跳第三下以后,终于从雪堆中挣扎出来,站在那里,一面喘粗气,一面抖掉身上的雪。尼基塔想牵着马向前走,可是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被两件皮袄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能走路,便又倒在雪橇上。

“让我喘一口气,”他说着解开了他在村里的时候系在皮衣领外面的颈巾。

“这儿不要紧,你躺着吧,”尼基塔说,“我来牵马。”于是他牵着公马,拉着雪橇和雪橇上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向下走了大约十步,又向上走了几步,停下来。

尼基塔停下来的地方不在洼地里,洼地里积满了从岗子上吹下来的雪,停在那儿会被雪埋了。不过这地方多少还有大沟边沿挡住点风。有时候风力似乎弱下来,但是好景不长,而且似乎为了弥补这一休息耗去的时间,暴风又以十倍的力量袭来,撕扯、旋卷得更加凶狠。当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歇了一口气,从雪橇上下来,走到尼基塔身边,想跟他谈谈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就猛地刮过一阵狂风。他二人不由得弯下身子,没来得及说话,只等这阵狂风过去。公马也不由得贴住两耳,晃动脑袋。这阵风刚刮过,尼基塔就脱下无指手套,把它们塞在腰带下面,往手上哈了一口热气,然后去解拱轭上的缰绳。

“你这是干什么?”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卸马,还能干什么?我没劲儿了。”尼基塔似乎抱歉地说。

“我们就走不出去了?”

“走不出去了,白折磨马。瞧,宝贝马已经不行了,”尼基塔指着乖乖地站在一旁听命的公马说,它那汗津津的壮健的两肋一起一落地喘着粗气,“得在这儿过夜,”他又说。仿佛打算在车马店过夜,而且动手去解公马的颈圈下的绳子。

颈圈下面的钩子松开了。

“我们会冻死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嘿,要冻死也没办法。”尼基塔说。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穿着两件皮袄,因此身上一点也不冷,尤其是在雪堆里折腾了一阵以后。然而,当他领悟到非在这里夜宿不可的时候,他的背上却像有一股寒气流过。为了使自己镇静,他在雪橇上坐下来,并且掏出烟卷和火柴。

这当儿,尼基塔卸了马。他解开马肚带和搭腰,取下缰绳和轭索,旋开拱轭,同时不停地和公马说话,鼓励它。

“喂,出来,出来!”他说着把公马从两根车辕之间拉了出来。“咱们就把你拴在这儿。给你点麦秸,解了嚼子,”他一边说一边这样做。“吃点草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尼基塔的话显然并没有使公马的心情平静下来,它惊惶不安,一面倒换着蹄子,一面向雪橇这边靠,背对风站定,用头擦尼基塔的袖子。

似乎只是为了表示不辜负尼基塔喂草的盛情,公马有一次突然从雪橇里叼了一束麦秸,但是又觉得现在顾不上吃草,当即抛开,狂风转眼间已将麦秸吹散,并且盖上了雪花。

“现在咱们来做个记号吧。”尼基塔说。他使雪橇正面对着风,又用马的搭腰把两根车辕扎在一起,将它们竖立起来,靠在前车上。“要是咱们给雪埋了,好心人就会看见这两根车辕,把我们刨出来,”尼基塔说着拍了拍无指手套,重新戴上。“老辈人就是这么教的。”

这当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松开皮袄,用下摆挡着风,在一个钢火柴匣上划火柴。由于他的两手发抖,一根根的火柴刚刚划着,还没有送到纸烟跟前,就被风吹灭了。最后,一根火柴总算燃了起来,刹那间照亮了皮袄的毛皮、他的一只手朝里弯的食指上戴的一枚金戒指,还有从被雪覆盖的絮垫下面钻出来的燕麦麦秸。烟点着了。他贪馋地吸了两口,把烟气吞了下去,又从口髭间吐出雾来。他想再吸一口,然而烟卷的火头被风刮跑了,和麦秸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不过这几口烟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高兴起来。

“过夜就过夜吧!”他坚决地说。

“等一等,我再做一面旗。”他又说。他拿起刚才从皮衣领上解下来扔在雪橇里的颈巾,脱了手套,站到前车上去,举起双手,够到搭腰,然后将颈巾牢牢地系在搭腰上,靠近一根车辕。

那颈巾立刻狂舞起来,一会儿贴在车辕上,一会儿又大大张开,在风中发出啪啪的响声。

“瞧,多好!”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他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边坐到雪橇里去。“两个人挨着暖和些,就是坐不下。”他说。

“我有地方,”尼基塔说,“不过得给马盖上点东西,这宝贝出了一身汗。让我一下。”他说着走到雪橇跟前,伸手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身子底下拉出一个絮垫来。

他把絮垫一叠为二,先拿下皮马套和辕枕,再将絮垫盖在公马身上。

“总要暖和一点吧,小傻瓜。”尼基塔说着又在絮垫上面给公马戴上皮马套和辕枕。做完这件事,他回到雪橇跟前说:“您不要麻袋片吧?麦秸也给我一点。”

尼基塔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身子底下拿了麻袋片和麦秸,走到雪橇背后,在雪地上给自己刨了一个坑,先铺上麦秸,随后把帽子拉得低低的,用大呢袍裹好身子,又拿麻袋片盖在上面,靠着为他挡风雪的树皮后座,坐在铺了麦秸的坑里。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对尼基塔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一般说来,他对农民的愚昧无知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准备就寝。

他把雪橇里剩下的麦秸铺平,在腰下垫厚一点,又将两只手插进袖管里,头靠在避风的前车一角。

他不想睡。他躺在那里想,想的不外乎是构成他的生活的唯一目的、意义、快乐和骄傲的事情,即他赚了多少钱,还能赚多少钱;他知道的那些人赚了多少钱,手头有多少钱;他们过去是怎样赚钱的,现在又怎样赚钱,他怎样才能像他们那样再赚一大笔钱。购买戈里亚奇金林对他说来意义重大。他指望着在这上面一下子也许赚到一万。于是他开始估算秋天他看过的那片树林的价值,当时他把两俄亩上的树都数了一遍。

“橡树砍了做雪橇滑木。房架材是现成的。一俄亩还能剩下三十立方俄丈柴火,”他对自己说,“一俄亩至少能赚二百二十五卢布。五十六俄亩呢?五十六乘一百加五十六乘一百加五十六乘十加五十六乘十加五十六乘五。”他发现,共赚一万二千多,不过因为手头没有算盘,他弄不清楚确切的数字是多少。“一万我是不出的,出八千还得扣除林间空地。我再给丈量土地的人一点油水,一百或者一百五吧,他就会给我量出五俄亩的林间空地来。八千那地主也肯卖。我一到就塞给他三千。也许他就软下来了。”想到这里,他用下臂碰了碰衣袋里的钱包。“转弯以后我们是怎么走错的,天晓得!这儿应该有林子和护林小屋。也该听得见狗叫啊。该死的东西,要它们叫的时候它们又不叫了。”他把捂着耳朵的衣领拉开,倾听着。仍旧只听得见风在呼啸,挂在车辕间的颈巾发出啪啪的响声,雪花笃笃地扑打着雪橇的树皮车板。他又把耳朵捂住。

“早知如此,就该留在那边过夜。算了,明天到也一样。只是白白浪费了一天。在这种天气人家也不会去。”于是他想起,九日以前屠夫得付给他买阉羊的钱。“他想亲自来,要是我不在家,老婆可不会收钱。太没文化啦。不会应酬。”他接着往下想,于是回忆起他妻子如何应酬不了昨天来他家过节的区警察局局长。“妇道人家嘛!她见过什么?父母在世的时候咱们家像什么样子?不过是个阔乡巴佬,全部财产就是碾米机加车马店。而这十五年来我做了多少事?开了一间小铺、两处酒馆,外加磨坊、粮站,两个田庄出租,还盖了一座带粮仓的铁皮顶房子,”他自豪地想,“可不是父亲在世时候的景况了!如今这一带谁出名?布列胡诺夫。

“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我心里总想着生意,拼命干,不像别人——要么懒,要么做蠢事。我一夜一夜不睡觉。不管刮不刮暴风雪都出门。事情就干成了。他们以为钱是开开玩笑就能赚到的。没有那回事,你得出力气,伤脑筋。还得像这样在露天过夜,不睡觉。想得翻来覆去不安稳,”他得意地想道。“他们以为,人有出息是靠运气。瞧,米罗诺夫现在是百万富翁了。到底为什么?干吧。上帝就会赏赐的。只要上帝保佑你健康就行。”

想到自己也能成为像米罗诺夫那样的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兴奋起来,很想跟什么人谈谈。但是他找不到人说话……如果能走到戈里亚奇金诺,他就可以跟那位地主谈,说得他晕头转向。

“哟,风刮得这样猛!雪铺得这样厚,天亮了我们也走不出去!”他倾听着阵阵的风声想道,这一阵阵的风猛吹前车,把它吹得弯下来,雪花扑打在树皮车板上。他抬起半个身子向四周望了望:在动荡的白色暗夜中,只看得见公马的黑头,它那盖着在风中摆动的絮垫的脊背,还有绾起来的粗大的马尾。前后左右就只有单调的动荡的白色暗夜了,它时而似乎明亮起来,时而又显得更加黑暗。

“我真不该听尼基塔的话,”他想,“得往前走,总能走出去。哪怕再回到格里什金诺,也好在塔拉斯家里过夜啊。现在你就坐一夜吧。刚才不是想得挺好吗?对了,上帝赏赐给努力干的人,而不赏赐给懒蛋、傻瓜。应该抽支烟!”他坐起来,摸出烟盒,翻过身来趴在雪橇里,用衣襟挡风把火柴划着,可是风找到一条缝,把火柴一根一根都吹灭了。最后他总算燃起一根,点上了烟。他终于达到目的,心里很高兴。虽然那支烟多半让风抽了,他到底还是吸了两三口,因此又高兴起来。他再一次倒在后座上,蒙了头,又开始回忆和幻想,随后完全是突然间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忽然像是有东西撞了他一下,把他惊醒了。不知是公马从他身子底下抽了麦秸,还是他心里动了一下,总之,他醒过来,心跳得很快,很剧烈,使他觉得雪橇都在颤动。他睁开眼睛。四周依然如故,只是天似乎亮一点了。“天快亮了,”他想,“也许不久就是早晨了。”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天亮了一点只是因为月亮升上来了。他抬起半个身子,先看看公马。公马仍旧背对着风站在那里,浑身抖颤着。盖满雪花的絮垫有一边掀开了,皮马套也滑到一旁去,洒满雪花的马头和随风飞扬的鬃毛现在看得清楚一些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俯身向车后看了一眼。尼基塔仍旧保持着坐下去的姿势。他身上盖的麻袋片和一双脚都铺上了厚厚一层雪花。“可别冻死了,他身上衣服单薄。还得给他偿命呢。老百姓就是不明事理。愚昧无知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这样想着,就要把马身上的絮垫拿过来给尼基塔盖上,但是起来或者翻一翻身都很冷,再说他也怕把马冻死。“我把他带来干什么?都怪她蠢!”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起不称心的妻子,又卧倒在前车的一角他刚才躺过的地方。“叔叔有一次就这样在雪地里坐了一夜,”他回忆起来,“倒也没出什么事。可谢瓦斯季扬是给人家刨出来的。”于是他眼前出现了那情景,“他死了,整个人都冻硬了,就像冰冻猪胴。”

“要是留在格里什金诺过夜,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他把衣服紧紧裹在身上,不让皮毛的热气白白跑掉,脖子、膝盖、脚掌,到处都热乎乎的。他闭上眼睛,极力想再入睡。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却再也不能入睡了,反倒觉得精神抖擞。他又开始计算赢利和别人欠他的债,又对自己夸耀一番,很满意自己和自己的景况,不过暗暗袭上心头的恐惧和悔恨——悔恨自己没有留在格里什金诺过夜——现在总来打断他的思路。“躺在条凳上,暖暖和和的,那有多好。”他翻了几次身,极力想把身子摆得舒服一点,少受点风,但是怎么也摆不好。他又抬起半个身子,变换姿势,把脚裹上,闭了眼睛,安静下来。或许是蜷缩着的脚在结实的毡靴里开始作痛,或许是什么地方透风了,他躺了一会儿,又懊恼地想,如果现在他安安稳稳躺在格里什金诺那暖和的屋子里就好了。于是他又起来,翻身,裹身子,重新摆姿势。

有一次,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觉得他听见远远地有公鸡叫了一声。他高兴极了,掀开皮袄,凝神细听。然而无论他怎样凝神,却听不见什么,只有风在车辕之间呼啸,吹得那颈巾啪啪地响,还有雪花扑打在车板上的声音。

尼基塔一直保持着当晚坐下去的姿势,一动不动。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叫了他两三次,他也不回答。“他没有什么可愁的,准睡着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烦闷地想,同时向雪橇后被厚厚一层雪花覆盖着的尼基塔张望。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折腾了二十来次。他觉得这一夜不会到头了。“现在大概快到早晨了。”有一次他起来向四周眺望,心里这样想。“让我来看看表。解开衣服会冻着。可是如果发现快到早晨了,总会快活一些。那我们就套马。”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内心深处知道,现在不会是早晨。但是他越来越胆怯,因此要向自己证明一下,同时也是欺骗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松开皮袄的扣钩,把手伸进怀里去摸了许久,终于摸到了背心。他好不客易才掏出他那只饰有珐琅花的银表来看。因为没有灯火,什么也看不见。他又趴在雪橇里,就像刚才点烟那样,拿出火柴来划。这回他做得麻利一些了。他摸到一根磷头最大的火柴,一下子就划着了。于是他把表盘放在亮光下面看了一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十二点十分。漫漫长夜还在前头。

“唉,夜真长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脊背发凉。他又扣好衣服,蒙头躺在雪橇的一角,打算耐心地等下去。忽然,透过单调的风声,他清楚地听到了一种新的活物的声音。这声音正不紧不慢地一刻刻大起来,大到听得十分清楚的程度,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小下去。毫无疑问,这是一只狼。这只狼就在不远的地方嚎叫,顺风可以清楚地听见它怎样运动它的颚骨,变换着声调。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衣领翻开,仔细倾听。公马也紧张地听着,两只耳朵直动。等到那狼结束了一声嚎叫的时候,公马就倒换了一下蹄子,警惕地打了个响鼻。这样一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不仅无法入睡,而且无法平静下来。不管他怎样努力算他的账,谋划他的生意,陶醉于他的声望、尊严和财富,他心里的恐惧只是增大起来,终于一个念头占了绝对优势,挤掉了一切其他念头,那就是:他为什么不在格里什金诺留宿啊?

“管它林子不林子,不买这林子我的生意也做得挺好。真该留宿的!”他对自己说。“据说,喝醉酒的人经常冻死。我喝酒了啊!”他心里想。于是他留心体察自己的感觉,发现身上开始发抖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冷得发抖还是怕得发抖。他试着像先前那样蒙头躺着,但是做不到了。他躺不住,想起来做点事,以此压下心头产生的、他感到自己克制不了的恐惧。他又拿出烟卷和火柴,可是火柴只剩下三根,而且是最差的三根,都划不着。

“见鬼去吧,该死的东西,滚开!”他骂道,连自己也不知道骂谁,然后把揉碎的烟卷扔了。他还想把火柴盒也扔掉,但是中途停下来,把它塞进衣袋里。他忽然非常不安,在雪橇里待不住了。他便爬下去,背风站着,重新低低地系紧他的腰带。

“干吗躺着等死!骑上马走,”他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背上有人,马就不会停下来。至于他,”他指尼基塔,“死活一个样!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没有什么舍不下的。我可不然,感谢上帝,我还有的是好日子过呢……”

于是他解了马,把缰绳套在马脖子上,想跨上去。然而两件皮袄加一双长筒靴实在太重,他滑了下来。他就站到雪橇上去,想从那里往马背上跨。然而雪橇在他的重压下晃了一晃,他又摔倒了。最后,第三次,他把马牵到雪橇跟前,小心地踩着雪橇边沿,总算上去了,横趴在马背上。他趴了一会儿,又往前挪了两下,这才把一只脚跨过马背,坐了起来,脚登在皮马套的纵向皮带上。雪橇晃了晃,惊醒了尼基塔,他抬起半个身子,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觉得他似乎说了什么话。

“听你们这些蠢货的话!就这么白白地完蛋吗?”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大声说。接着他就把被风掀开的皮袄下摆塞到膝头下面压住,掉转马头,驱赶它离开雪橇,朝着他以为是树林和护林小屋所在的方向走去。

尼基塔盖着麻袋片在雪橇后面坐下来以后,就一直那样坐着,连动也不动。像一切生活在天地间、缺吃少穿的人一样,他有耐性,能够安安静静地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而不会感到烦躁不安。他听见主人叫他,但是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想动,也不想回答。虽然因为喝了茶,后来又在积雪上爬了半天,身上还有余热,但是他知道,这点热量维持不了多久,而他又没有力气再用活动来暖身子——他觉得疲乏极了,就像一匹累得停步的马,无论用什么鞭子打它也不能使它再前进一步,于是主人明白了,要使它能够再干活,必须喂它吃草。尼基塔的那只穿着破靴子的脚变得冰凉,他已经感觉不到大脚趾的存在。此外,他的全身也越来越凉。这天夜里他可能会死、甚至必死无疑的念头便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不过并不特别令他不快,也不特别令他害怕。这个念头没有特别令他不快的原因是,他这一辈子并非经常过好日子,相反,天天做人家的奴仆,他已经渐渐做不动了。这个念头没有令他特别害怕的原因是,除了他服侍过的像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这样的主人以外,他总觉得自己今生还隶属于一位主要的主人,就是差他到世上来的那一位,并且知道,他死后将由那一位主人支配,而那一位主人是不会欺侮他的。“舍不得抛下住惯了的人间和习惯了的一切吧?嗯,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也得对新的习惯习惯啊。”

“那是犯罪吗?”他想起自己曾经酗酒,喝掉了许多钱,虐待妻子,骂人,不去教堂做礼拜,不持斋,还有做忏悔的时候司祭指出他干过的一切恶事。“当然是犯罪。那又怎么样,这些罪过是我自找的吗?看来是上帝把我造成了这个样子。嘿,犯罪!那叫我怎么办啊?”

就这样,他起初想到这天夜里他可能会出事,后来却再也不去想了,只顾回首往事,它们不请自来,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时而想起马尔法来找他的情景,雇工们怎样酗酒,自己一次次拒绝喝酒;时而想起这次外出,塔拉斯的屋子,关于分家的谈话;时而想起自己的儿子,公马——它现在披着马衣,暖和了;时而想起主人,他正在雪橇里翻来覆去,弄得雪橇咯吱咯吱响。“我看他自己也后悔不该出这趟门,”尼基塔想,“日子过得那么好,他才不想死呢。不像我们当雇工的。”这些回忆渐渐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乱成一团,于是他睡着了。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骑到马背上去的时候晃动了雪橇,背靠雪橇后部坐着的尼基塔就被甩开了,滑铁还打了他的脊背一下。他醒过来,不得不改变姿势。他吃力地伸了伸腿、抖掉腿上的雪花,站起身来。这时便有一股难以忍受的寒气穿透他的全身。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以后,想请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现在公马用不着的絮垫留给他盖,所以嚷了一句。

然而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雪尘中了。

尼基塔独自留下来以后,想了想他该怎么办。去找有人烟的地方吧,他已经没有力气。坐在老地方也不行,因为那里已经铺了一层雪。到雪橇里去,他觉得也暖和不过来,因为他没有东西盖身子,他的大呢袍和皮袄现在一点也不能御寒。他冷得像是只穿着一件衬衣。他毛骨悚然了。“上帝,天父啊!”他说。他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有人听见他说的话,不会弃他于不顾,这使他安心了。他深深叹一口气,头上顶着麻袋片,爬到雪橇里,在主人的位子上躺下。

然而在雪橇里他怎么也暖和不过来。起初他浑身发抖,后来不抖了,他便渐渐失去知觉。是濒于死亡了呢,还是睡去了?他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对两者都同样准备接受。

这当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正鞭打脚踢地策马走向他不知为什么以为是树林和护林小屋所在的方向。雪花糊住了他的眼睛,狂风似乎想阻止他前进,然而他向前弯着身子,不断地把皮袄衣襟拉过来塞在他的身子和妨碍他坐的冰凉的辕枕之间,同时不停地策马。马吃力地、然而却是顺从地走向他要它去的地方。

他觉得他一直往前走了五分钟了,可是除去马头和白色的荒原,什么也看不见,除去马耳边和自己的皮衣领边的风的呼啸,什么也听不见。

忽然,在他面前有一团黑黑的东西。他的心高兴得跳起来,他便向这黑东西走去,并且在其中似乎已经看见村里房屋的墙了。然而这黑东西不是静止不动的,它总在摇摆。这不是村庄,而是长在田埂上的一蓬高高的蒿草,从积雪下钻出来,在狂风中拚命摇摆,风把它压向一边,在其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这蓬被无情的风折磨着的蒿草的情状,不知为什么,使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震颤了一下。他连忙驱马向前,因此没有发现,在向这蓬蒿草走过来的时候,他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方向,现在正驱马走向另一边,而心里还以为是向护林小屋应在的方向走呢。不过马总是向右转,所以他总是把它往左边赶。

前面又有个黑黑的东西了。他高兴起来,满以为这回一定是村庄。不料这又是长着一蓬蒿草的田埂。那枯干的荒草也在拚命抖动,不知为什么叫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害怕。更何况这荒草旁边有被风刮下来的雪花盖得模糊了的马蹄印。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停下来,弯身仔细一看,的确是盖上一层薄雪的马蹄印,而且不可能是别人的马留下的,只可能是他的马留下的。他显然是在兜圈子,而且范围不大。“我会这么完蛋的!”他想。为了不被恐惧压倒,他更加用力策马,眼睛向白色的雪雾中望去,其间仿佛有些仔细一看又灭了的光点。有一次,他似乎听见狗吠或者狼嚎,不过那声音微弱难辨,以至他不知道究竟是真听见了,还是觉得有那样的声音,但是他停下来,紧张地谛听着。

忽然间,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叫声,脚下的一切便都战栗摇动起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赶紧抓住马脖子,可是连马脖子也在发抖,可怕的叫声也变得更加可怕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有好几秒钟都神魂不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不过是公马仰天长啸了一声,也许是给自己鼓劲,也许是呼救。“呸,该死的东西!吓死我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自言自语说。他明白了恐惧产生的真实原因以后,反倒无法驱散它了。

“得好好想一想,要稳住,”他对自己说,同时却又抑制不住地驱马前行,没有注意到,现在他不是往顺风的方向走,而是往逆风的方向走了。他的身子,特别是裤裆间,由于没有遮拦,又总是碰着辕枕,冻得冰凉,而且疼痛,手和腿都在颤抖,呼吸也时断时续。他看到自己会死在这片可怕的雪原上,没有活路了。

忽然,公马在他的身子下面一跌,陷进雪堆里,并且挣扎着向一侧倒去。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从马背上跳下来,在往下跳的时候扯歪了脚踩着的皮马套,也掀翻了手抓着的辕枕。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刚跳下去,公马就站稳了,它向前一冲,纵了一下,再纵一下,又长啸一声,然后拖着絮垫和皮马套在视野中消失,留下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一个人在雪堆中。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跟在马后面追去,然而积雪太深,两件皮袄又那样重,他的每一条腿都陷到膝盖以上,走了不过二十步,他已经喘得只好停下来。“树林、阉羊、租金、小铺、酒馆、铁皮顶的房子和粮仓,还有继承人,”他想,“这一切可怎么丢得下啊?这算什么?不行!”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知怎的,他想起在风中摇摆的蒿草,他两次从它旁边走过。于是,他突然感到恐惧,甚至不肯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是真实的。他想:“这都是梦吧?”他要清醒过来,但是没法再清醒啦。这是真正的雪,正扑打着他的脸,洒在他的丢失了手套的右手上,把手冻得冰凉;这是真正的荒原,现在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就像那蓬蒿草,等着不可避免即将到来的毫无意义的死。

“圣母啊,教导我们禁欲的圣徒尼古拉啊。”他想起昨天的祈祷、穿金衣的黑面圣像和他卖出去给人敬这圣像的蜡烛,那些蜡烛当即就给他送回来,烛芯刚烧了一点的就被他藏在抽屉里了。现在他求助于这位灵验的圣尼古拉,许下愿要去向他祈祷供蜡烛。不过,毫无疑问,此刻他心里很清楚,那圣像的面孔、法衣、蜡烛、教士、祈祷等等在教堂里十分重要和需要,而在这荒原上对他却爱莫能助,蜡烛和祈祷与他此时的困境之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联系。“不能丧气,”他想,“得跟着马蹄印往前走,不然连这些印子也要被雪盖住了,”他又想,“它把我带出去,我再把它抓住。不过别忙,太性急反而要倒霉。”他心里虽然是想慢慢走,两条腿却急急忙忙向前奔去,他跑着,不断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在积雪不深的地方,马蹄印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我完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想,“我会失去马的踪迹,赶不上马了。”就在这时候,他向前一望,发现一个黑的东西。这是公马,而且不仅只是公马,还有雪橇和系着颈巾的车辕。公马身上的皮马套和絮垫歪在一边,马现在也不是在原来的地方,而是挨着车辕站着,并且晃着脑袋,因为被脚踩住的缰绳把它的脑袋往下拉。原来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陷下去的洼地就是他和尼基塔起先曾经陷下去的那个洼地,公马刚才驮着他往回走,回到雪橇跟前来,而他从公马背上跳下来的地方离开雪橇所在的地方不过五十步远。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终于来到雪橇跟前,他抓住雪橇,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歇一口气。尼基塔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但是雪橇里躺着一个东西,上面已经盖了一层白雪。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猜到,这就是尼基塔。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如果说他还害怕什么,那只是他刚才在马背上,尤其是一个人陷在雪堆里的时候曾经体验过的恐惧的可怕心理状态。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自己有这种恐惧心理了,为此就得做点事情。首先,他背对着风松开皮袄。等到他歇了一口气以后,他就把皮靴和左手手套里的雪抖出来;右手手套已经丢失,没有希望找到,大概一半已经埋在雪里了。接下去他又低低地系紧腰带,每当他从自己的小铺里走出去买农民用大车运来的粮食以前,他总要这样紧一紧腰带,准备行动。他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公马的一只被缠住的脚放开。他就这样做了,解开缰绳,把公马重新拴在老地方——前车的铁环上,然后走到公马身后,以便把它身上的皮马套、辕枕和絮垫扶正。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雪橇里的那个东西动了起来,从覆盖着它的白雪下面抬起了尼基塔的头。冻得发僵的尼基塔显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半个身子,坐了起来,而且有点奇特地在鼻子前面挥着手,就像赶苍蝇一样。他一面挥手一面在说什么,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觉得是叫他。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放下没来得及扶正的絮垫,走到雪橇跟前去。

“你怎么啦?”他问,“你说什么?”

“我要—要—要死啦,就是这话,”尼基塔断断续续地、艰难地说,“我挣的钱你就交给我儿子,给老婆也一样。”

“怎么,冻坏了?”瓦西里·安德烈伊奇问。

“我觉得死神来了……宽恕我吧,看在基督面上……”尼基塔用哭腔说,两只手仍旧在脸孔前面挥动,就像在赶苍蝇一样。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随后他忽然怀着在成交一笔赚钱的买卖时与人击掌为定的那种决心倒退一步,挽起皮袄袖子,动手清除尼基塔身上的和雪橇里的积雪。清除掉积雪以后,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连忙解开腰带,把皮袄拉平,推了推尼基塔,然后躺在他身上,不仅用自己的皮袄,同时也用自己的整个热乎乎的身体覆盖着他。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把皮袄的衣襟塞在雪橇壁和尼基塔的身体之间,又用自己的两个膝盖压住皮袄的下摆,就这样趴在尼基塔的身上,头顶着前车壁。现在他已经听不见公马的动静和狂风的呼啸了,只倾听着尼基塔的呼吸。尼基塔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然后才大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

“瞧,你还说你要死了呢。躺着暖和暖和吧,我们就像这样……”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说。

叫他自己万分惊奇的是,往下他说不出话来了,因为眼泪夺眶而出,下颚抖得厉害。他不再说话,只把升上喉头的东西咽下去。“我显然是吓着了,浑身无力。”他想。不过这种浑身无力的感觉非但没有令他不快,反而给予他一种特殊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欢乐。

“我们就像这样。”他对自己说,同时体验到一种特别庄严的感动。他这样默默地躺了相当久,不时用皮袄的毛擦去泪水,又用膝盖压住被风掀起来的右边的衣襟。

不过他非常想对人讲一讲他心里的快乐。

“米基塔!”他说。

“挺好,暖和了。”尼基塔在下面答应道。

“是这样,伙计,我差点完蛋了。那你就会冻死,我也会……”

这时候,他的颧骨又颤抖起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他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他想,“我心里明白我知道了什么。”

于是他安静下来。他这样躺了许久。

尼基塔在下面使他觉得暖和,皮袄盖在上面也使他觉得暖和,只是他那在尼基塔的身体两边拉着衣襟的一双手和盖着皮袄又总被风掀开的两条腿渐渐冻僵了。没有手套的右手冻得尤其厉害。然而他既不去想自己的腿,也不去想自己的手,只想着怎样使躺在他下面的雇工暖和过来。

他向公马望过几眼,看见它的背上什么东西也没有,絮垫和皮马套掉在雪地上,应该起来给马盖上点东西。但是他一刻也不肯丢下尼基塔,不肯破坏他现在所处的快乐心境。他现在一点恐惧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大概不会露到外面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是,他要让雇工暖和过来,口气仍旧是夸耀的,好像他谈自己的买卖一样。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这样躺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并没有注意时间是怎样过去的。起初在他的脑海里浮过暴风雪、车辕、拱轭下的公马的印象,它们都在眼前乱晃。他也想到躺在他下面的尼基塔。接下去有关节日、妻子、区警察局局长、蜡烛箱、在这木箱下面躺着的尼基塔的回忆便渐渐交织在一起了。随后他想到的是买东西卖东西的农民、白色的墙、有铁皮顶的房子——底下躺着尼基塔。然后这一切又都混在一起,这个钻到那个里面,仿佛汇成白昼的光亮的七彩,各种不同的印象汇成一个乌有,他睡着了。他睡了很久,没有做梦,但是黎明前又做起梦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站在蜡烛箱旁,吉洪的老婆向他要一支五戈比的蜡烛过节用,他想拿一支给她,但是两只手在衣袋里抽不出来。他想从木箱旁绕过去,可又迈不开腿,新的、刷得干干净净的套鞋长在石头地面上了,脚抬不起也抽不出。忽然,蜡烛箱不再是蜡烛箱了,变成了床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看见自己趴在蜡烛箱上,也就是自己的床上,在自己家里。他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可是他得起来,因为区警察局局长伊万·马特维伊奇就要来了,他得跟伊万·马特维伊奇一起去买林子,或者去把公马身上的皮马套扶正。于是他问妻子:“米古拉夫娜,他没来吧?”妻子回答说:“没有,没来。”他听见有人乘车来到阶前。一定是他。不对,车子过去了。“米古拉夫娜,米古拉夫娜,还没来吗?”“没有。”他躺在床上,还是起不来,而且总在等候,等得心里既害怕又高兴。忽然,令他高兴的事实现了:他等候的人来了,不过并不是区警察局局长伊万·马特维伊奇,而是另外一个人,那正是他等候的人。这个人来了,而且呼唤他的名字,呼唤他的名字的这个人就是命令他躺在尼基塔身上的人。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感到高兴的是,这个人是来接他的。“我来了!”他快活地喊道,喊声惊醒了他自己。他渐渐醒来,但他已经完全不是入睡时的他了。他要起来,可是起不来;要动一动手,动不了;动一动腿——也不行。他要转过头去——连这都做不到。他觉得奇怪,然而一点也不因此难过。他明白,这是死亡,却一点也不因此难过。他想起,尼基塔躺在他下面,已经暖和过来,还活着。于是他觉得他就是尼基塔,而尼基塔就是他。他觉得他的生命不在自己的身体里面,而在尼基塔的身体里面。他紧张起听觉,听见尼基塔的呼吸,甚至听见尼基塔的轻微的鼾声。“尼基塔活着。这就是说,我也活着。”他庄严地对自己说。

他又想起钱、小铺、住房、买卖、千千万万个米罗诺夫。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名叫瓦西里·布列胡诺夫的这个人要做他做过的那些事情。“还不是因为他不明事理,”他这样想着瓦西里·布列胡诺夫。“过去我不懂,那么现在我懂了。现在不会错了。现在我懂。”他又听见刚才呼唤过他的那个人在喊他。“我来了,我来了!”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快乐地、感动地说。他觉得他自由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了。

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再也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了。

四周仍旧是漫天大雪。夹雪的旋风仍旧打着转儿,把雪花洒到僵死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的皮袄上,洒到浑身颤抖的公马身上,洒到只隐约可见的雪橇上,洒到躺卧在雪橇深处、在已经僵死的主人下面的暖和过来的尼基塔身上。

黎明前,尼基塔醒了。是一股又开始穿透他的脊背的寒气把他弄醒的。他梦见,他从磨坊拉了一车主人的面粉回来,过小河的时候没走到桥上,把车子陷进泥里去了。他看见自己钻到车子底下去,挺直了脊背把车子举了起来。怪事!车子不动了,竟贴在他的脊背上,他既不能把车子举起来,又不能从车子底下爬出去。“得了吧,”他对那个拿车子压在他背上的人说,“把面袋卸下去!”但是车子越来越冷地压着他。忽然,有个挺特别的东西敲了一下,他完全醒过来,想起了一切。冰冷的车子是趴在他身上的冻死了的主人。敲了一下的是公马,它用蹄子踢了雪橇两下。

“安德烈伊奇,喂,安德烈伊奇!”尼基塔已经预感到真实情况是什么,他绷紧了脊背上的肌肉,小心翼翼地呼唤主人。

然而安德烈伊奇不回答,他的肚子、腿脚都是硬邦邦、冷冰冰、沉甸甸的,像秤砣一样。

“准是死了。愿他进天国!”尼基塔想。

他转动着头,把面前的雪扒到一边去,睁开眼睛。天亮了,风仍在车辕之间呼啸,雪仍在纷纷下落,只是不再扑打雪橇的车壁,而是无声地洒在雪橇上和公马身上,越积越高,而且再也听不见公马有一点动静和一丝气息了。“准是连它也冻死了,”尼基塔想。的确,刚才公马踢了雪橇两下,惊醒了尼基塔,那就是已经完全冻僵的公马在死前要站稳脚跟的最后挣扎了。

“主啊,看样子你来召我啦。”尼基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你的神圣意旨。就是叫人害怕。不过人生百年总有一死。那就快一点吧……”于是他又把手藏起来,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满以为现在他已经处在濒死状态之中。

第二天午饭时分农民们才在离开大路三十俄丈、离开村庄半俄里的地方用铁铲把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和尼基塔刨了出来。

雪堆得比雪橇高了,但是车辕和挂在车辕之间的颈巾还看得见。公马齐腹埋在雪中,背上的皮马套和絮垫歪在一边,周身雪白的站在那里,把僵死的头紧靠在冻硬了的前颈上,两个鼻孔里都结了冰柱,眼睛也挂了霜,结了泪珠一般的冰。一夜之间它瘦了许多,只剩下一架骨头和一张皮。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冻得像冰冻猪胴,农民们把他从尼基塔身上推下去的时候,他仍旧叉开着两条腿。他那双鹞鹰眼结了冰,修得短短的口髭下面的张开的嘴里填满了雪。尼基塔还活着,虽然浑身都冻僵了。人们把他唤醒的时候,他自信已经死去,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在阳世,而是在阴间。当他听到农民大叫大喊,把冻硬的瓦西里·安德烈伊奇从他身上推下去,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起初觉得奇怪,怎么在阴间农民也这样叫喊,也有这样的肉身。等到他明白了自己还在这里,在阳世,尤其是感觉到两只脚的脚趾都已冻坏的时候,他竟因此难过,而不是高兴。

尼基塔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他的三个脚趾被切除,其余的都长好了,所以他还能劳动。他又活了二十年,先是当雇工,到了暮年就做了更夫。今年他才在家中死去,像他希望的那样,躺在圣像下面,手里捧着一支点燃的蜡烛。临终时他请求老伴原谅,他也原谅了老伴和箍桶匠的事,同儿孙们一一告别后才死去,真心诚意地高兴能够以一死给儿子和儿媳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同时自己真正得以由这一种令他苦恼够了的生活过渡到他一年年一刻刻越来越理解、越来越向往的另一种生活中去。他这回真正死去,在那边醒过来以后,情形是好些还是更坏?他在那边是失望了还是找到了他所期待的一切呢?我们大家不久就会知道。

(1895年)

陈馥 译

[1]冬季圣尼古拉节在俄历十二月六日,为圣尼古拉忌辰。

[2]米基特即尼基塔。

[3]尼基图什卡是尼基塔的爱称。

[4]阿林努什卡是厨娘阿林娜的爱称。

[5]斯捷潘内奇是尼基塔的父名,俄国民间有直呼对方的父名以表示尊敬的习惯。

[6]1俄丈合2.134米。

[7]彼得鲁什卡是彼得的昵称。

[8]普尔森即伊·伊·保尔森(1825—1898),俄国著名教育家,写过一本《读本》,是通俗读物。

[9]彼得鲁哈是彼得鲁什卡的别名。

[10]红角是面向入口的西北角,供圣像处,被视为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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