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爱千年:一湖风月载诗行
踏入遗爱湖时,仲夏的烈日正将黄州烤得发烫,蝉鸣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可当第一缕湖风掠过衣角,暑气竟化作薄雾消散了。湖面如同一面未磨的铜镜,微风漫过,万千细碎的金鳞便在水面翻涌——那是被揉碎的阳光,正随着涟漪轻轻摇晃,晃得人连呼吸都变得温柔。
这湖原是东湖、西湖与菱角湖相连,占地近四千亩。直到东坡居士挥毫写下《遗爱亭记》,“遗爱”二字才为它镀上千年墨香。原来世间风物,真的会因文人的一笔勾勒,便从寻常草木化作永恒的诗行。岸边垂柳低垂,嫩绿的枝叶在水面投下婆娑倒影,每一片叶子都像是蘸饱了湖水的碧色,比画里的色彩还要鲜活三分。
东坡石像负手而立,峨冠博带间仍存千年风骨。他凝望湖心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岁月的雾霭,仍在寻觅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石像底座“东坡问稼”四字,刻着他垦荒东坡的岁月;旁边石碑上《赤壁赋》的字句,被风雨打磨得愈发苍劲,与粼粼波光相映,倒像是从时光深处流淌出来的韵律。指尖抚过冰凉的碑文,恍惚间竟觉得,那些文字正顺着掌心,将九百年前的浩然之气注入血脉。
沿着湖心路慢行,十二处景致次第舒展。最爱“一蓑烟雨”景区,薄雾如纱,将伸入湖心的半岛轻轻笼罩。踩着碎石小径前行,草木的清香混着泥土气息钻进鼻腔,芸香阁的飞檐在树梢若隐若现。没有骤雨打叶,却依然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静谧中踏出“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从容。快哉亭里,几位老者执子落棋,茶香袅袅,他们闲谈的笑声里,分明藏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旷达——原来东坡的洒脱,早已化作了黄州人骨子里的风雅。
转过琴岛,湖面豁然开阔。整座岛形似提琴,岛上兰草疯长,暗香随着风势时浓时淡。想象着月夜来此,月光如霜铺满湖面,琴声与风声和鸣,该是怎样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可惜此刻日头高悬,只能望着波光,在心底拼凑东坡把酒问月的身影,连叹息都带着几分诗意。
红梅傲雪景区里,虽不见雪压枝头,虬曲的梅枝却自有风骨。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仿佛触到了“寒心未肯随春态”的倔强。石碑上的《红梅三首》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更添几分朦胧之美,凑近时,仿佛能看见东坡挥毫的身影,听见他低声吟哦的词句。
午后的骤雨来得猝不及防,我躲进苏东坡纪念馆。玻璃柜里的《寒食帖》摹本笔走龙蛇,“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困顿,竟在墨痕里凝成了永恒的艺术。最震撼的是那尊硅胶像,东坡布衣芒鞋,躬身耕作的姿态里,藏着失意文人最动人的生命力。忽然明白,原来命运的低谷,也能成为精神的高峰。
雨停时,夕阳给湖面镀上金边。我坐在遗爱亭里,看归鸟掠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这座新建的亭子,承着徐君猷太守“去而人思之”的遗爱,也守着苏东坡千年不灭的文魂。对岸高楼的灯火渐次亮起,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古今在此刻重叠——原来时光从未走远,那些被铭记的人,早已成了风景本身。
离园时,暮色中的“遗爱”牌坊若隐若现。湖水拍岸的声响,像是在诉说一个个古老的故事。回首望去,烟波浩渺间,仿佛真的听见了九百年前的歌声——或许是捣衣少女的清唱,或许是东坡醉后的长吟,又或许,那是遗爱湖永不褪色的心跳。
作者:熊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