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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心学_王阳明心学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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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心学_王阳明心学全书

王阳明心学全书

前言

王阳明(1472—1529),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因年轻时筑室习静于越之阳明洞,遂号阳明,世称阳明先生。
王阳明是明代“心学”的集大成者,他的智慧和才能在明朝那个时代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顶峰。
明成化八年,王阳明出生于浙江余姚的瑞云楼。自幼天资聪颖,虽然到了五岁还不能说话,却已能将祖父平时诵读的诗书默记于心。青少年时即随父至北京就读,性格豪迈不羁,兴趣广泛,多才多艺,三教九流无不深究。二十多岁时遂留心武事,精究兵家秘籍。
三十五岁时,王阳明在京为官,因得罪了宦官刘瑾,被下诏入狱,判廷杖四十,气绝复苏,并被贬至贵州龙场驿。
龙场位于贵州西北荒山峻岭之间,人迹罕至,环境极为恶劣。王阳明与三个随从初至此地,水土不服,言语不通,连居住的一间房子都没有,他们就住茅屋,居山洞,尝尽了千辛万苦。
在龙场两年多来,王阳明在极艰苦的情况下,仍然不忘修身讲学,终于在一个静谧之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这就是史称的“龙场悟道”。从此将心学思想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和深度。
龙场悟道之后,王阳明将领悟到的“知行合一”本体智慧与自己的才能结合起来,如虎添翼,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他的智慧令对手望而生畏,他的才能无事而不可为。
此后,王阳明以文臣之身统兵在外,南征北讨,仅用一年多时间便剿灭了为患南赣数十年的巨寇盗贼;更在宁王朱宸濠起兵作乱时,只用四十余天便平定宁王蓄谋十余年之久的叛乱,并一举擒获朱宸濠……
凭战功显赫,一路升迁至都察院右都御史、江西巡抚、南京兵部尚书等要职,并加封新建伯。
王阳明那神奇莫测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心学思想和躬行践履的功夫。
“心学”中的“心”,是指作为心灵本体的灵明觉知及由此产生的认识能力。如王阳明所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在他看来,心是身体和万物的主宰,当心灵安定下来,不为外物所动时,本身所具备的巨大智慧便会显露出来,正所谓“此心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一切都是浑然天成,不假思索的。
王阳明认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心之本体,本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没有善恶之分。而产生常人思想中的善恶之分的观念,只是心意念头的萌动而已。心灵本体的灵明觉知——良知,具有我们难以想象的认识能力和洞察能力,它本身自能分别善恶,而不为是非所囿。知了善恶,不断为善去恶,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格物致知”了。

格物”是格除各种浮思闲虑的干扰,让心从偏颇失控的不正常的状态,回归到不偏不倚的“中和境界”,以便让真正的智慧如实地呈现出来。“致知”就是王阳明常说的“致良知”,即是要解放思想,发现、明悟心灵的本体,自信自决,做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写的人。王阳明曾对弟子说:“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就是强调一个人要破除条条框框的束缚,以高度自信的姿态屹立于世间。
正如一位学生问王阳明:“‘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王阳明回答道:“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处,圣人也只如此。”
心学的思维方式是活泼而自由的,其中蕴藏着能洞彻善恶、明辨是非的本能智慧,如能在处理具体问题时择善而用之,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在节奏无比紧张的当代生活和工作中,必将焕发出新的生机。

自序

有一种智慧叫“天人合一”

儒家“正心修身、平治天下”的学术思想,包含着一种博大精深的东方智慧。
这种智慧,就是以“天人合一”为基础的哲学思想。
天人合一,是一种人生境界。
儒家认为,唯有认识到自己的本性,方能使心灵进入稳定、宁静、安顿的状态,正确认识事物的规律,进而参透天地玄机,获得一种与万物一体的大智慧,协助天地化育万物,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这种境界中,心灵摆脱了环境及外物的束缚,活泼而自由,以不变应万变,往往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聪明才智。
如《明史》记载:“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当危疑之际,神明愈定,智虑无遗,虽由天资高,其亦有得于中者欤。”
王阳明以文臣之身领兵打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战功显赫,在明朝一代,首屈一指。为什么在局势十分危险复杂之时,他的神色仍然能够镇定如常,心境静止如水,算无遗策,智谋过人?
此中虽然有他天资高的缘故,但他经过修养身心,领略了儒家的“中和之道”,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化境,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人只有与自然规律融为一体,才能驾驭自然事物,只有超脱了各种偏颇情绪的干扰,才能将自身的潜力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韩非子·喻老篇》中有这样一个小故事。
赵襄王爱好上了驾驭马车,但他驭术不高,便向精于驾车的王子期学习此道。
学了一段时间,赵襄王认为自己已把驾车技术全学到手了,便不想再学,要求马上与王子期进行比赛。他以为凭自己的本领,加上百里挑一的好马,肯定能赢老师。
出乎意料的是,赵襄王开场就输了,他接连换了三次马,结果都输得很惨。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责怪王子期没有把驾车技术全部教给他。
王子期深知其中奥妙,回答道:“对于驾车技术,我真的是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你了,只是你还没学到驾车的心法。
“驾驭马车时,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合’字。马与车合,人与马合,如此人、马、车的行动融合为一体,才能将整体的潜力激发到极致。
“而你在驾车时,只想着要尽快超过别人,唯恐落后,心思全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去了,反而不能使自己的心理、行动与马、车的步调一致,这样三者的力相互冲突,抵消,失败就是难免的了。”
这个例子说明了,身心与外物合而为一,乃至完全融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进入最完美、最协调的状态,将各方面的力量整合到一处,形成一种神奇的“合力”。
其实,不仅驾驭马车如此,做任何事情,欲达到完美至善的境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各种棋类高手们,如果能领悟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不因物喜,不以己悲,始终镇定自若,就能在对弈或比赛中,将自己的技艺发挥到极点。
天人合一,还是一个人对天地万物的一种态度。
这是一种“齐万物同观,与天地为一”的态度。
经过“正心修身”,一个人的“诚、仁”等美好的品德达到了深厚的境地,自然诚而生明,仁而生爱,对天地事物的规律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处处有一颗仁爱之心。
王阳明说:“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达吾一体之仁。”
这时人与大自然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关系,心灵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就能获得一种内在的愉悦和安顿感。
有了这种体验,心性本来的大智慧就能显现出来,就能正确对待人生所遇到的困难、穷达、毁誉等问题,做到洒脱于心,不为这些东西所纠缠,不是一味地去抱怨环境,对抗既成的事实,而是一心修德进业,把它们作为改变自己、成就自己的契机,进而实现自己最高的人生价值。
儒家以“参赞化育”为人生的最高目标。
“参赞化育”,就是要用自己厚德载物的修养和智慧,去为这个社会做一点有益的事情。
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洞悉天地玄机,明了事物规律,拥有了大智慧,则可使一个人顺其规律而行之,立于不败之地,并有能力去解决那些未曾面对过的问题,为进入“参赞化育”的高层次境界,打下坚实的基础。
那么,在王阳明的“心学”看来,如何达到“天人合一”这一境界呢?
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王阳明说:“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
又说:“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
可见,王阳明的心学承传孟子一脉,以求本心、去私、无欲、尽性为通向“天人合一”的方法,而其具体途径是“格物致知”“去欲存心”“致良知”。
“格物致知”,在日常生活中,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摆正自己的心态,进入一个专注、宁静、高效的状态,以一种客观的心态去认识事物规律。
在这个认识过程中,也是锻炼心灵的过程,使心灵摆脱杂念纷扰的状态,而恢复到静如止水的本来状态,以领悟良知。
“去欲存心”,这个“欲”并不是指人生所有正当的追求和需要,而是指那些过分的、不切实际的欲望。
刚进行修养时,肯定会有很多杂念涌出来,这时就要用意志调整自己的心态,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闲思杂念,把心集中到当前所做的事情上,心无二念,只活在当下。
如此不断锻炼自己的“真心”,磨炼自己的“诚意”,至诚无息,最后超越自我,认识到心灵的本来状态。
这也就是“致良知”。
明悟了良知,心无私欲所蔽,与天地大自然融为一体,智慧自然现矣。

1.王阳明之谜

在徐爱(字曰仁)的眼中,王阳明是一个神秘得近于邪乎的人,自打从出世起,他的奇闻逸事就数不胜数。
传说王阳明出生的时候,祖母梦见仙人驾着一片瑞云降于楼前,送了一个婴儿给她。就因这个缘故,祖父为这个带着瑞兆降临人世的孙儿取名叫“王云”。
名字是好名字。但是,王云长到五岁多时,却还不会说话,家人都很紧张,莫不是这个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孩子是个傻子?
直到有一天,一位修为高深,能洞悉天地玄机的僧人看到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好个孩儿,可惜道破。”他的祖父由此而醒悟,改其名为“守仁”。
奇怪的是一改名,王阳明就像解除了一种神秘力量的束缚,马上能说话了,而且聪颖异常。
如果这个传说不是传说,而是实有其事的话,那么大自然之中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力量?这种神奇的力量是怎样掌控一个人的思想、言行的?一个人能够认识甚至掌握这种力量吗?
孝宗元年,王阳明十七岁时,到江西迎娶妻子,在新婚之夜竟然玩“失踪”,逛到一道观与人谈玄论道,打坐通宵,直到第二天才被岳父家的人找到。
那时的王阳明究竟接触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学说,使得他在如此重要的时刻乐而忘返?
婚后,王阳明住在岳父的官署中,闲暇之余便练练书法。没想到,本来书法平平的他,等到回去的时候,竟然把一手毛笔字练得遒劲有力,出神入化,如得神授。
王阳明到底悟到了什么奥秘,使得他的书法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十八岁时,王阳明携妻子返回家乡,途中遇见了一个人,据说是这个人改变了他的性格乃至一生。
王阳明生性豪放不羁,平时很喜欢与人开些无原则的玩笑,而且仗着自己聪明,读书也不怎么认真。
但他自从江西回来后,读起书来却异常玩命,时常读到半夜还舍不得收工,而且一反往常大大咧咧、行事随便的风格,整个人变得严肃端庄起来。旁人都惊叹不已。
从此他学业大进,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同他一起读书的众人皆自愧不如。
归途中遇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向王阳明传授了一种什么样的学问?王阳明又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自己发生一个脱胎换骨的改变的?
二十二岁时,王阳明参加会试,接连两次落榜。他却丝毫不为此动心,反安慰那些因落榜而羞愧不已的考生:“世人以不登第为耻辱,我以因为不登第而动心为耻辱。”
古人云,“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称为人生最快乐的时候,但王阳明对这两件世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都不怎么感兴趣,那他的人生追求是什么?他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二十六岁时,王阳明以如此“高龄”半路出家,开始学习兵法,精研各家兵法秘书。后来经事实检验,证实他的兵法谋略思想已达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决不同于那些迂腐书生搞的“纸上谈兵”,而是上得了战场,经受得了真刀真枪考验的。
王阳明采用了一种什么样的学习方法,使得自己迅速掌握了兵法这门极讲究实践的军事艺术?
……
总之,在王阳明的身上,有太多太多难以解释的谜,这些谜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的同乡徐爱。徐爱渴望有朝一日能系统地向他学习,揭开这一切秘密。但可惜王阳明远在京城为官,徐爱一直找不到拜师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机会来了,然而这个机会却是以王阳明仕途受挫,并饱受身心折磨为代价的。
在王阳明三十五岁那年,身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因为上疏言事,触怒了当时权倾一时的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下到大狱,最后被发配到贵州龙场充当驿丞。
在流放的过程中,王阳明回了一趟家乡,徐爱便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正式拜王阳明为师,成为首席大弟子,与后来诸多学弟一起,开始探寻那门如天地宇宙一般深遂、神奇的学问——心学。

2.立足于行的奥秘

徐爱虽然拜了师,但也许机缘还没有到,王阳明自身的磨难也还没有完,所以王阳明暂时只能做他的记名老师,而不能对他传道授业解惑。
要想改变气质,使身心契合于“道”,是否经受得住磨砺,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因素。
在龙场这个地方,王阳明将接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磨炼,这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坎,迈得过去,老天将会把更重大的责任交给他。
翻过了千道山,越过了万重岭,冲雾冒露,扳崖援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王阳明和仆人一行四人历尽艰辛,终于到达了龙场。
虽然大家都做好了到边远山区吃苦受累的思想准备,但一到这里,还是被此处环境之恶劣吓得心都凉了。
驻足打量,只见四处穷山恶水,荒无人烟,不知何处是归宿?
王阳明叹了口气,带着众人四处搜寻,忙着找驿站去了。解决食宿问题是当前最重要的问题。
所谓龙场“驿丞”,虽然不入流,不过好歹也是一个带“丞”字(相当于现在的什么“长”之类)的职位,总该有个办公的地方吧。
然而,当王阳明满怀希望地找到所谓的龙场驿站时,他却彻底地傻眼了。
这里的驿站早已破败不堪,屋顶的茅草被狂风掀了个精光,墙壁也倒了一面,早成了危房,根本不能住人。
原来这里环境太过艰苦,待遇又差,驿卒早已自动离职,各谋生路去了,驿站已是名存实亡。
众随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个瘫坐在地上。
王阳明静静地站着,看着那逶迤崎岖的山路。
漫漫人生之路,又何尝不像这山路一般?不论再苦再难,也要满怀对目标的憧憬,一步一个脚印地坚持走完。
想到这里,最初的彷徨逐渐随之消失,一股豪气雄心腾起于胸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如果连这点困难都不能克服,还谈什么弘扬道统,担当重任?!
“既来之,则安之”,一个人能安下心来,扎扎实实做事,“心内无私天地宽”,外界的环境又怎能束缚自己呢?
尽管大家都很累,但总得有个安身的处所,于是王阳明和随从们打起精神,不分尊卑,一起动手,砍树割草,先把一座茅草屋搭盖起来再说。
奇怪的是,先前大家还觉得困苦不堪,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在这必须要克服的困难面前,做着做着,众人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而且气力也恢复了不少,似乎有一个神秘的能量源被无意中激发出来了。
随从们对此自然毫不留意,王阳明却注意到了这一奇怪的现象。到底是什么东西,使他们在极度疲倦的情况下,又恢复了精神和活力呢?
他慢慢地思索着,想到了孟子所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心中突然一动,也许这就是被当前的困境所逼出来的能量吧。
其实在现代心理学看来,一个人的内心拥有很大的潜力,但如果总是处于一种平淡安逸的生活,就会陷入麻木不仁的状态,感到一切都毫无意义,百无聊赖。
而当他面临不可避免的挑战和危机时,全部身心专注在这件事上,精神就会受到激发,从而找到一种意义,而这种意义又会唤醒强大的意志力,使一个人的潜力得以发挥出来。
所以,当一个人在生活中,觉得自己无所事事,萎靡不振时,可以试着在某件事上寻找出它的意义,换一句话来说,就是给自己找一点挑战和压力。
比如,找出做好这件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它是不是能够解决当前的主要问题,给自己带来成就感,或是能磨炼自己的耐心,培养自己的勇气,促进自己人格上的成长和发展。
这样当你真切地意识到其中的意义时,你就能调动自己的潜能,去克服一些障碍,达成所要实现的目标。
经过一番辛勤劳动,茅屋终于盖成了,尽管矮小得只够四人暂时容身,王阳明却很欣慰,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的本性只要不受私欲的束缚,知而行之,立足于行,是能够克服任何困难的。
虽然暂时不用露宿荒野了,但意想不到的困难还是接踵而至。
初至贵州龙场,由于水土不服,荒夷山野中瘴疠之气侵入肌体,再加上劳累过度,
除王阳明外,仆人们一个个都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乏力。
这时连一个能分担一些事务的人都没有了。
面对这一切艰难困苦,王阳明又是怎样渡过难关的呢?他从生活中悟出了什么奥妙?

3.随时掌控自己的心境

《中庸》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王阳明自幼饱读经、史、子、集,这段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他向来非常向往古人这种“无入而不自得”、随时都能心安理得的洒脱心态。
没想到老天爷与他开了个玩笑,居然安排了足足三年的时间,让他在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后,有机会来到龙场这如假包换的夷狄之地,历尽患难,亲身体验这种令人难忘的境界。
昔日尊崇的王大人被剥夺了一切,除了一颗虔诚求道、矢志弘扬道统的心外,别无他物可以依靠。
然而,对于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信念的人来说,有这样一颗心就足够了。
心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古圣先贤那种“无入而不自得”的心境是怎样炼成的?
这是王阳明心中最大的疑问,也是他生命中的追求。
既然人生中有某些事是必须面对,逃无可逃的,与其做无谓的挣扎,还不如放下心来,以坦然的心态去应对。
王阳明抛弃了一切幻想,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开始了这种艰难的探索。
他要用自己的努力,去亲身体验前人经历过的境界。
没有房子,就暂居茅庐、住山洞。
没有菜蔬,就自己开荒种地,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
有时断炊了,就挖野菜、摘野果充饥。
随从们都病倒了,王阳明就一人把“家务活”全部包揽下来,提水、砍柴、煮粥、做饭,无微不至地服侍随从们,从“王大人”变成了一个合格的“保姆”。
做到这些还不够,随从们客居他乡,缺衣少食,心情郁闷,病体难以康复,王阳明又放下哲学家的架子,声情并茂地讲段子,演小品,唱民歌,千方百计地逗大家开心……
儒家认为,“一事不知,儒者之耻”,所以儒家向来强调,人才培养的最高境界是“不器”。
什么是“不器”?
就是一个人的才能不局限于某一方面,他打通了心灵的某一关节,做什么事都能适应,都能做得很好。
就像王阳明这样,骑上战马能打仗,张弓搭箭则百步穿杨,拿起笔来能写文章,谈论哲学张口就来,书法练得如走龙蛇、形神兼备,扛起锄头能种菜,走进厨房能做饭,演讲、唱歌等文艺表演更是小菜一碟……
这就是儒家在人才培养上的理想人格——全才。
王阳明因机缘巧合,很幸运地达到了这一至高境界。从此,王阳明之后再无王阳明。
然而,“圣人也由人来做”,在王阳明还没成为圣人之前,整天让他做这么多烦琐的事,有时难免也会无明火起,感到命运对自己如此的不公。
自己不就是因为上了一篇言辞并不十分过激的奏疏吗?竟然因
此被贬谪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受尽非人的折磨,天理何在?!
也许找到这个答案,就能找到王阳明自己苦苦寻找了二十多年的“天理”了。
每当想不通的时候,王阳明便向自己问这样一个问题:“要是圣人处在这种环境下,他们会有怎样的想法和做法呢?”
通过效法古圣先贤,王阳明领悟到了一个能迅速改变心境的方法。
这就是“以心印心”的智慧。
这种方法巧妙地利用人的主观能动性,把一种正面积极的能量传送到心中,促使自己摒除愤恨和畏难等各种负面因素,从而使自己的心境和行为有一个脱胎换骨的改变。
有一句话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道理大家都知道,却很难做到这一点,这就是因为我们没能达到“以心印心”,即没能真正去体验那些榜样人物的内心境界及信念。
其实,心境的改变就在一念之间。如果我们能静下心来,细细揣摩那些表现特殊之人在某种境遇下的心态,并模仿他们的信念及做法,不知不觉中,自己就会获得与他们相同的信念及一样的处世方式。
思想的力量虽然很大,但只有当一种想法进入潜意识时,它才能转化为强大的能量。
而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我们虽然追求卓越,向往别人的成功,但却没有经常对自己的心灵进行调控,只是简单地说说“要向某人学习”,当然不能获得任何改变的动力。如果我们不能控制内心,就会被外界控制住自己的思想,陷入混乱之中。
所以,如果我们想从别人那里获得改变的力量,就一定得有一个在内心“模仿”他人信念的过程。
当你遇到令人困惑的事,受到打击,充满挫折感时,不要因此而沮丧,更不要把当前的事看得太严重,找个地方静静地待一会儿,让心情放松,借此机会反省一下。
自己的内心是消极的吗?自己是不是在不断地做那些对改变环境毫无帮助的事,如怨天尤人、自怜自贱?这些负面的想法具有很大的破坏性,长久陷入其中,会消耗身心的大量能量,使人面临崩溃的边缘。
现在,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如果是那些非常优秀的人(如圣人)碰到该情况,他们的心态是怎样的?细细地揣摩这一点,让精神和身体尽量放松,在脑海中浮现你所尊崇之人处理当前困境的情境,进入他们的信念之中。
待有了肯定的感觉,仿佛每个细胞都充满了积极的能量后,整个心境和行为都会因此而发生惊人的改变。
当然,这个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自己要有耐心,在练习中不断摸索经验,巩固成就。
正如古人所说:“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
君子平常的所作所为,追求的是一种提升自我、彻底认识自己心性的境界,而不是抱有其他功利目的的。
孟子云:“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
有了这个大目标,那些次要的事物就不能扰动自己的心了。
素其位而行,绝不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
而是首先要培养一种接受现实的心态,放弃对世界或他人的抱怨,让对解决问题毫无用处的怨恨、焦虑等负面情绪平息下来,再以一种积极、冷静、乐观的态度去应对所遇到的一切事情。
只有这样,一个人的内心才会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心平气和地去做自己应该去做的事,并把事情做到最好的境界。

4.认识事物的独特智慧

心学的源头可以上溯到宋朝大儒周敦颐那里,薪传数代,始名于陈白沙。
陈白沙有个师兄叫娄谅,心性修养功夫极深,是一个极具神秘色彩的人物。
据说娄谅的“格物致知”功夫做到了“至诚可以前知”的境界。有一次,他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走到杭州就返回来了,大家觉得很奇怪,问他是怎么回事。
娄谅说:“此次前行非但不能考中,而且还会有灾祸。”后来,会试的考场果然发生火灾,很多考生因此丧命。
十多年前,王阳明前往江西娶妻,返乡途中遇见的那个人正是娄谅。
王阳明自幼立志学圣贤,见到这位前辈中的传奇人物,领略了娄先生那玄澹超然的气度,深为折服,诚恳地向他讨教如何才能成为圣人这个深奥的问题。
娄谅毫不犹豫地说:“欲成为圣人,必须格物致知。只要有恒心,有信心,有决心,持之不懈去修养身心,圣人之道是一定能够达到的。我欲仁,斯仁至矣!”
得到老前辈面授机宜,王阳明从此把“格物致知”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格物致知”一说出自《大学》,据说只有完成这步功夫,才能发现自身的“良知”,掌握事物的本性,进而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目标。
朱熹认为,要发现“良知”,就要接触事物,研究事物。人之心灵妙莫测,无所不知,而天下的各种事物也都有一定的规律,只是因为我们对这些规律未能研究透,才导致“良知”未能显露出来。
所以在《大学》的开篇,即教学者在接触天下事物的时候,一定要沿着自己已经知道的道理,去探究还未知道的道理,以求明悟终极之“理”。
这样不断用功,久而久之,一旦达到豁然贯通的地步,则天下万物的里里外外,精粗大小无不被“我”认识到,而“我”心的本体妙用就明了无遗,就能拥有洞察世间万物规律的智慧。
这就是“物格”,这就是“知之至也”,也就是明白了事物的本质规律,一个人的认识能力才达到了最高境界。
以上便是朱熹对于“格物致知”的观点。总之,他要求学者“于事事物物上穷理”, 说:“一事不穷, 则阙了一事道理, 须著逐一件与他理会过。”
起初,王阳明受朱熹思想的影响太深了,以为“格物”就是在某一具体的事物上研究思考,于是便邀友人一同面对竹子去“格物致知”,废寝忘食,苦苦思索其中的至理。结果两人功力不足,先后累倒了。
后来,王阳明认识到此路不通,便一边继续钻研儒家六经,一边到处寻师访友,尤其注重参访佛道中的高人,同时身体力行,实践静坐修身的传统功夫。
然而,正如《易经》所说:“神无方而易无体。”这个“良知”就是“易”,既无方位,也无形体,难以捉摸,人的心神不定,要发现自己的“良知”又何其难!
王阳明格来格去,搞了十几年,依然是一头雾水,毫无所获。
但是在探索的过程中,他慢慢悟到了一些独特的道理。
王阳明发现,一个人的内心态度如何,对于学习、认识、掌握事物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当年在江西岳父的官署中学习书法,对此就深有体会。
起初他尽力去临摹古人的字帖,但练了很长时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只是学了个字形相似而已,对于书法内在的神意却毫无所得。
后来他改变策略,习书法前先仔细观察字形,端身正坐,宁神养气,在心中想象、模仿古人书法中的神态、气势,然后再临帖。
没想到,奇迹出现了。这样一来,王阳明不仅觉得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而且深刻地理解了书法的内涵,不久,书法水平便有了很大提高,达到了得心应手的境界。
他终于悟到,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一件事只有在心中形成精确、清晰的意象,一个人才能把这件事做得好。后来他与学生、朋友们讨论格物致知的道理时,就经常举当年这个学书法的例子来做说明。
以今天的心理学观点来看,“格物致知”,是指通过修养身心,认识了心的本体,从而获得一种源自本能的、高效的、直觉的类似“灵感”的认识能力。
拥有这种认识能力,这就意味着在处理当前的问题时,一个人的心灵能够摆脱自我意识的干扰,以整个身心投入进去,在一种客观的状态中去探究事物的本质,得出最佳的答案。
在很多时候,由于受到外在物欲的牵累,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充塞于思想之中,我们往往觉得心烦意乱,不能安于所做之事,工作效率自然就很低,更谈不上洞悉问题的实质所在了。
这时,我们切不可对自己提出过高的要求,而要着眼于当前的处境,摆正心态就行了。如果觉得心理负担太重,就不妨暂时歇一会儿,放松身心,把眉头舒展开,让微笑从心底荡漾出来,慢慢扩展到全身,身体也随之如棉花一般放松开来,什么牵挂也没有了,如天空的一朵浮云,似大海的一个浪花,闲闲散散,自由自在,完全处于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之中。
当心灵闲适自由之后,我们会发现,此时的心境非常活泼、空灵,不受任何现象拖滞,其效能就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从而得心应手地处理各种看似非常棘手的问题。
当然,儒家所推崇的“格物致知”,并不是如此肤浅、简单,后面还要深入地涉及其理论和方法。

5.洞悉心灵的终极秘密

到达龙场后,王阳明自认为对于一切荣辱得失都能够超脱了,只有生死一念还不能从心中彻底清除出去。
当人们传言刘瑾对他不满,仍有害他之意时,王阳明干脆在居住的“阳明小洞天”内,叫人打凿了一个石椁,发誓说:“现在我只在这里等死而已,其他的还考虑什么?! ”
平常没什么事,就日夜端坐在石椁中,修心养性,澄心静虑,在非常专注、清静的境界中寻找生命、人生的真谛。
久而久之,他的心境渐如明镜止水,心胸也随之扩大,慢慢进入潇潇洒洒、无拘无束的状态。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四野俱寂,王阳明静坐完毕,踱到岩洞外。
是时,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下来,偶尔的一声鸟鸣兽嚎,更衬托出天地间的幽静。古人有诗云:“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对此境描写得的确入神。
极目四望,山野上笼罩着一层透明的氤氲,圣洁而神秘,似乎将有异常之事发生。
子时已过,王阳明回屋歇息。
他侧卧于床,微闭双目,眼观鼻,鼻问心,调息微微,心定神宁,这是他从九华山道长那里学来的睡功心法。《象辞》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也正是此意。
正当宴息睡功做到妙处,心头一片清明之际,王阳明忽觉恍恍惚惚,只见自己身卧山林之中,一阵狂风过处,一只斑斓猛虎从树林背后纵身跃出,向他扑来。
王阳明已将生死看得极淡,依然守定心头,不为所动,猛虎咆哮一会儿,倏然消失,宛如风一般来去无踪。
时空转换,又过了一会儿,又见一大群人吹吹打打,抬着一乘八抬大轿来请,说是恭喜王大人入阁主政。王阳明想:富贵于我如浮云,名利地位毫无可恋之处。也不去睬他。
恍惚之际,有一个美艳女子过来,自言倾慕王大人才华已久,愿意一辈子侍奉王大人。王阳明更是心静如水,不理不会。
转眼之间,又出现许多书生,簇拥他来到一高台之下,对他说:“此乃圣人论道之处,恭请圣人登台讲学。”
王阳明素来热衷于聚众讲学,心中一动,正待登台开讲,这时他蓦想起《易经》中的一句话:“河图形圆,阴阳合一,无为自然之道。”
在杳冥之中,又似乎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这是《金刚经》上的一句偈语。
既然如此,圣人又有何相可着?
念及此处,王阳明守定心性,远观其物,物无其物;外观其身,身无其身;内观其心,心无其心。
慢慢地,世间的一切事物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忘了自己为何人,在何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万念俱灭,唯有一灵独存。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至此境界,天命是什么?这个须臾不可离的“道”又在哪里?
禅宗有云:
悬崖撒手,自肯承当。
百尺杆头,更进一步。
这个时候,王阳明提起精神,将整个身心透入进去,“呼”地一声,那独存的一灵也不存在了,身心虚明透彻,与无始无终、无增无减、不生不灭的天地宇宙本性打成一片,融为一体。
此时此刻,只觉天地万物莫不是由自我本性流出。
原来道不远人,人自远道。
道就是天命,就是天理,就是良知。
道就在眼前,就在万物之中,就在每个人的心里!
“鱼跃鸢飞,无处不是化境。水流花开,随时都见天机。”
他心中一阵狂喜,难以抑制,一声长啸从丹田激荡而出,声震长空,群山回应,百兽皆惊。
“有人问我修行事,月在天边水在瓶。”
王阳明终于在不着一物的心境中,大彻大悟,明白了古人所说的“格物致知”是怎么一回事,领会了圣人之道,不禁欢呼雀跃,状如疯癫。
从此,世上的名利是非、荣辱得失,甚至生死问题也不能束缚他了,他成了一个心灵自由的人。
通过龙场悟道,王阳明领悟到了一种独特的境界,他在磨炼中,“我”与万物融为一体,心胸洒落如光风霁月,获得了能够“参赞化育”的大智慧。
简而言之,王阳明终于认识了真正的“自我”,心灵得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他的智慧和能力被最大限度地开发出来了。
直到此时,他的内心才真正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敢于承担世上的一切事情。
在平常的时候,我们的心灵沉溺于各种声、色、名、利的诱惑之中,杂念纷纭,往往是心里想做一件事而不能去做,反而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这就是所谓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内心没有一种定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行为。
当我们不断逃避自己的责任,无法面对问题时,身心就在经历着一个自我挣扎的反应。如果我们没有能力摆脱外物的束缚,这种自我冲突将会愈来愈烈,不断撕裂身心,使能量白白地损耗。
唯有不断地调整意识,使其进入一个宁静、虚无,最终不着一物的境界中,洞察力提升了,对世间的事物有了深刻的理解和认识,才能在“无为”中灵活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心灵的强大不在于征服外界的什么事物,而是看它能不能认识那个真正的“自我”。

6.创造一切的力量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悟道后的王阳明站在一山冈上,当风而立,仰望苍穹。
他已知道天地万物的秘密,但是常人可曾知道,天地之间有着怎样的秘密,心灵之中又有怎样的世界?
随从们远远望去,一轮红日正从王阳明的头顶冉冉升起,将整个天空映照得灿烂生辉。
王阳明凝视远处的山峰,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朝阳初起,光芒四射,将周围的群峰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远眺良久,王阳明收回目光,看着面前岩石上的一株小草,神情恬淡超然,充满爱意,好像在欣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慢慢地,他将目光从小草那里移开,注视着天际那自然舒卷的片片云彩。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这是古人对恬适心境的一种体会,一种纯任自然的境界。
王阳明悟到了“道”的奥秘后,心与万物为一体,看到任何外物,都能从中发现独特的造化之美,拥有恬淡自然的心态。
但是,王阳明追求的不仅是这种闲适自在的心境,他还要更进一层,与那种能够支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神秘力量融合为一,探知隐藏在世间万物背后的本质规律。如此方能达到“无心于定,却无所不定”的至善境界,也才能拥有创造一切、成就一切的真正力量。
《中庸》曰:
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
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
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
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儒家认为,修身治学,明悟本性,与天地融为一体,固然是君子应追求的境界,但往上还有一个更高的层次,那就是“圣人”境界。
所谓圣人,就是明了“本心”,洞察了天地万物的规律,获得了大智慧,然后把这种大智慧用来协助天地裁成化育万物的人。
也就是说,认识本性后,提升了自己的身心素质,还要积极入世,做教化百姓,维护国家、社会乃至天地大自然和谐、平衡的工作,在更高的层次上,用源自“本心”的智慧和能力推动社会和谐、文化的传承和发展。
圣人所参与的这个过程,也称为“参赞化育”。
王阳明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忘记了清风,忘记了朝阳,忘记了周围的天地。
他在虚无静寂的境界中苦参默会。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至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
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
以前由于深受朱熹注解的影响,一向求理于事物之中,对这些圣贤经典总是似解非解。
此刻打通了内外之道,真的达到了“豁然贯通”的境界,一切都好理解了!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原来一切都在“我”的心中。
天理和人欲,其实就是一个东西。
物格知至,当一个人的心只停留在当下,没有分别心时,人欲即是天理。
此时纯是天理流行,自己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我”心即是道,道即是万物,心居万物之枢纽,顺其规律而行,又何事不可为、不可成?
道家认为,万物都是“无中生有”,是从虚无中化生、演变而形成的。而“道”就是万物的本源,所谓“道法自然”,其生化万物,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法则。
一个人在做事时,他的心灵同样也需要处于一种自然、宁静的状态,才能够感受到事物的本质规律,使灵感源源不断地涌出。
也唯有在空虚、镇定的心态中,我们的思考才是最有力量的,才能在错综复杂的环境下,做出正确的分析和判断。
如果一个人的自我和主观性太强,就容易被不良情绪干扰,而陷入喜怒哀乐的情绪中,如此一来,当然就不能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去处理事情,也就不能把事情做到完美的境地。
因为时间是不可逆的,当下这个时刻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唯一而宝贵的。我们的心只有非常真诚、非常专注,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时刻,把握住自己身心的最佳状态,将潜力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所以儒家所强调的“诚”,就相当于一个人内心与外界事物相通的一种虚灵状态,也即是心灵中接近本源的一种境界。
唯有达到这种境界,我们才能对人性和事物的规律有深刻的理解,才能把握住事物之间的内在本质,从而能够很自然地去接受一些以前不能接受的东西,始终保持一种灵活自如、积极进取的心境。
王阳明站在山冈上,颇多感慨。回想前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看似忧国忧民,敢于担当,其实学问未透,其中尚存一股激愤抗厉之气,欲成大事,不可能矣。
真正的中庸之道,绝对不是这样标新立异,只凭自我喜好去做事的,而要达到一种通盘考虑、符合于“道”、圆融处世的境界。
悟透了这一点,王阳明觉得自己的心灵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然而,王阳明虽然已悟道了,但这只是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在他的前方,还有很多路要走,任务还很艰巨。

7.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王阳明一生讲学,所收弟子无数,但曾经与王阳明一起共过患难的,却只有冀元亨一人而已。
冀元亨,字惟乾,湖南武陵人。他自幼即爱好儒学中修心养性的学问,但苦于没有老师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只能求索于书本之间。
他总觉得,在那些看似抽象的书本知识之间,一定隐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大秘密。
在冀元亨十多岁的时候,由于目睹了身边亲人的去世,他就产生了一个令许多哲人感到困惑的疑惑。
既然每个人不论贫富,都难免有一死,而人一死,生前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低下贫贱,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都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么,一个人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还有,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是什么在主宰着他的思想和行为呢?
人的一生,如遥遥无际的天地苍穹,神秘而悠远,不可掌控。
圣人有云:“尽人事,听天命。”
天命是个什么玩意,人能洞悉它的奥秘吗?
古人还有一种观点,叫“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如果说这是一种宿命论,人生的一切都由“天命”所定了的话,那么人生奋斗的意义乃至存在的意义又在于什么呢?
对于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由于每个人的经历、感受、心境各不相同,其回答也就千奇百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有的人认
为既然人难逃一死,而人生所活不过短短数十年,就一心在享乐上下功夫,所谓“人生行乐须赶早,莫待无花空折枝”,以为自己享受的物质财富越多,满足的欲望越多,就过得越幸福,这辈子也就越值了。这是一种“及时行乐”的观点。
然而,遗憾的是,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即使一个人满足了这个欲望,紧接着又会有另一个更大的欲望冒出来,“这山望着那山高”,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更何况,这种物质享受所带来的快乐,只是转瞬即逝的感官刺激而已,远不能达到心灵恒久的幸福与快乐。
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既然人生到头是一个“空”,那就什么都不要了,他们避世隐居,远离人群,与世无争,让思想处于一种“一无所知”的空无状态。
在儒家看来,这两种生活方式都是走了极端,偏离了中庸的要旨,没有认识到人生存在的根本意义,所以就难免陷入痛苦、烦恼的境地。
在今天,有太多的人觉得生活空虚,看不到生活的光明面,他们找不到值得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内心被一种空虚感所占据着,觉得人生全无意义,这种情况是十分阴暗、痛苦的。
古代的哲人早已认识到,对于人生的意义和真谛,必须在自己的心灵中寻觅,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外面的物质上。因为外在的东西都是有形的,而有形的物体终将
有消失的一天,唯有无形无相的心灵本体,才是能带来持久幸福与宁静的活水源头。
儒家典籍《大学》上说,大学之道,在于要明悟一种光明的德行,要亲近天下之人乃至万物,进而达到一种至善至真的境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时的冀元亨,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下面的一个个疑问:这种光明的德行应该怎样培养?又该如何修养身心,才能达到那种完美无缺的境界呢?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仁”,是怎样的一种境界?为什么古人说找到这种仁德是人生重要的责任呢?
冀元亨摇了摇头,想不透这一切。不过,天下之大,总该会有人通晓这个道理吧?他想起一年前所遇到的一个人来。
正德三年,王阳明在赴任贵州龙场驿丞的途中,路经武陵(现常德),因慕该地风景优美如画,在潮音阁(又名二圣寺)居留数日。
此行虽是被贬谪,行程非常低调,但王阳明昔年身为京官到处讲学,早已名满天下,冀元亨便约同乡好友蒋信一道去拜谒他。
蒋信,字卿实,号道林,湖南武陵人,自少年起就有好道问学之心,成年后更沉迷于此,与冀元亨志同道合,结成莫逆之交。
王阳明早年曾问学从游于多位佛、道高人,在身心修养方面颇下过一番苦功,兼之讲学多年,口才又佳,冀、蒋二人与他交谈之后,
大为折服,当下就要拜他为师。
但王阳明考虑到自己是遭贬谪之人,前途险恶莫测,环境艰难,诸多不便,于是便以自己尚未得窥“道”境为借口,婉言回绝了他们。
冀元亨与蒋信心中不舍,便陪王阳明游览了武陵德山寺等处名胜古迹,更邀其在桃冈书院讲学数日,三人方依依惜别。
王阳明龙场悟道后,他的声望呈弧射形,遍传周围的赣、湘、闽等地,引起了广大学子的强烈反响,大家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冀元亨和蒋信早就有心拜王阳明为师,听到王阳明已在龙场悟道的消息,心情异常振奋,深感机会来了,于是马上决定前往龙场拜师。
有时,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决定于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行动。
冀元亨的人生便是如此。
这趟龙场之行,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生活中的每一瞬间,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也有着很大的意义,因为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短暂的瞬间构成的。我们要想做成一点事业或完成“自我超越”,就必须勇敢地负起责任来,不断地进行抉择,哪些有益的事必须要做,哪些无聊的事绝不能做,这些都需要我们去选择,去决断,去行动,选好了人生之路的关键点,才能不断接近自己想要的人生目标。
如果每个人都肩负着上天所赋予的使命,他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就必定有其一定的意义。但是,这些意义是隐藏在事物之后的,别人无法告诉他具体的答案,他得自己去寻找,也必须得接受命运所要他承受的磨炼。
不过假如他有幸领悟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即使他历尽痛苦与艰辛,他的心灵仍然是快乐的,并且在逆境中不断成长。

8.唤醒更高层次的“本体”思维

自从冀元亨与蒋信来到龙场后,王阳明收得两位才质甚佳的弟子,心情畅快,从此开始了他在龙场正式讲授“心学”的传道历程。
这天晚上,月儿正圆,没有云层,皎洁的月光尽情地洒向大地,连极远处的山峰、树木都能看清轮廓。
夜已深,大多数人早已进入梦乡,鸡犬不叫,鸟兽不惊,万籁俱寂,天地之间显得特别的空旷寂寥。
龙场,在一片荒野中的一间简陋的茅屋里,尚亮着一盏油灯。昏黄的、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有三人似乎不知疲倦,还在讨论学问。
这三人正是王阳明和他新收的两位弟子。
“先生,请问认识仁体的关键在哪里?”蒋信首先问道。他从少年懂事起,就尊崇儒家修养之学,深知认识仁体是做学问的要害之处,但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而王阳明早年寻师访友,与众多佛、道高人交游,对修心养性之道颇有心得,加上近年来在龙场苦修默会,更是大彻大悟,参透了心性之玄机,如能得到他指点一二,将会使自己受益匪浅。
听闻此问,王阳明略作沉吟,左手抚须,慢慢答道:“识仁之道,须从仁为何物说起。仁者,乃造化生生不息之理。它弥漫周遍于宇宙天地之间,天下万物,皆有其仁体。仁之流行发生,也是一步一步地逐渐变化,慢慢深入的,以其固有的规律,推动着各种事物的发展,所以它是万事万物能够生生不息的动力和源泉。”
顿了一会儿,王阳明又道:“这种生生不息的机窍和现象,无处不在,无物不有。古人云:‘鸢飞鱼跃,无处不是化境。水流花开,随时都见天机。’只要心能静得下来,用心去观察、体验,在任何事物上,都能看到生机勃勃的景况。”
说到这里,王阳明两眼凝望窗外清亮如水的月光,似乎沉浸于一种神秘、悠远的境界,以缓慢的语气说道:“如天地之间运行不息,自冬至极寒之时,阴阳开始转化,在极阴之中,有一微阳开始生长。此后阳气渐生,慢慢增至六阳。然而盛极而衰,阳气到顶点后又向阴转化。如此循环往复,永无休止,便是大自然的生生造化之机。”
其实,儒家所推崇的“仁体”,说到底也相当于道家所说的“道”,是宇宙间一切事物的本能推动力,其中蕴含着独特的能量。
我们人类的意识具有善于联想、浮躁、不稳定等种种特点,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不可能改变意识的这些特质的。因为意识是由一个外在的“自我”意象所控制,我们为这个所谓的“自我”而产生喜、怒、哀、乐的情绪,成为它的奴隶。
正是那些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截断了我们天地大自然与内心相沟通的渠道,遮蔽了内心的智慧和能量,使得我们难以洞悉大自然的规律,自然就一味去追求那些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外在物欲了。由此而陷入了几乎不能自拔的恶性循环之中。
而认识仁体,就是要体认心灵本体的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就是当我们的外在意识停歇下来时,内在心灵所呈现出来的光明、清静的状态。在这种清明的状态中,我们的内心深处是能够知道事情怎样才能做得最好,怎样待人接物才能恰到好处的。这就是说,我们的心灵本体其实自然有“开物成务”之智慧的,只要你不去干扰它就行了。
而要唤醒这种更高层次的“自我”思维,就要在做任何一件事时,刚开始要尽量专注去做,将全部精力集中到上面,待到能集中注意力后,便可将各种细微的思虑慢慢放下来,直到“忘掉自己”,忘掉周围的一切,进入一种忘物忘我的潜意识状态。
正如中国太极文化中的“阴极阳生”理论所说的一样,事物始终处于矛盾之中,是不断地进行转化的,任何事物到达了极点之后,就会向相反的方面转化。
我们的意识思维也是这样,外在的、能够被人们意识到的思维是“显意识”,属“阴”;而大脑深处的、不能被意识到的思维,即深层自我的意识,则相当于现代心理学所说的“潜意识”、“无意识”,属“阳”。
现代的脑科学研究证明,要进入“潜意识”乃至“无意识”的状态,外在显意识思维的不断刺激很重要。任何一种活动,通过反复的体验,然后放松自己,让这种体验刻印到意识深处,沉淀下来,慢慢地就能转化为潜意识,直到无意识,形成一种自动化的程序。这也是一个由“阴”到“阳”的转化过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其转化是有一定条件的。
这个条件就是要注意体认并发掘本能意识的作用。换一句话说,这就要求在注意力集中到一定程度时,就要淡化意识,放松自我控制,把平常由显意识控制活动的状态,慢慢变换成由本能(潜意识)自动支配自身活动的境界,从而进入一种纯任自然的状态。
当一个人超越了常态的“自我”层次,到达接近心灵本体的层次时,对人类的本性乃至万物的本性都有了深刻的理解,他们就能超越平常软弱无力的状态,内心具有更强大的力量,面对突发而至的紧急情况时,能从容镇定地当机立断。这是一种更高的智慧和能力。
更重要的是,超越了自我的人,由于内心得到净化,其心理矛盾大幅度减少,很少受到负面情绪的干扰,他们的行动力就更强,效率更高,把握事物的精准程度也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当然,对于如何认识“仁体”这个心灵本源来说,这只是一个大体的原则,具体的方法在后面还要进一步涉及。
蒋信和冀元亨宁神静气地听着,细细品着先生话中的精义,觉得一种亘古以来的空灵虚寂的感觉在心头慢慢弥漫开来,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有说不出的受用。

9.不执着思维后会发生什么

银盘高悬,月明星稀,四野俱寂。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夜晚。
对冀元亨来说,这却是一个神秘的夜晚,一个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夜晚。
在这个夜晚,在笼罩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气氛中,他接触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学问,一种能解开他以往所有人生困惑的学问。
夜愈深,王阳明兴致愈高。面对两位好学上进、求知欲极强的弟子,他恨不得将自己所知道的学问一股脑儿地传授给他们。
他接着往下讲道:“欲识仁体,即当知止。《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只有达到了定、静、安的境界,才能正确地思考问题,无论想什么都有所收获,这是认识到了‘仁’这个贯彻于万物之中的本源力量。
“唯有如此,人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与天地相参。在这个时候,一种源自心性本体的伟大力量,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并将自己的这种聪明才智,用来协助天地宇宙裁成万物,这即是儒家‘参赞化育’的境界。”
我们都知道思维对于人类的重要性。然而,也就是这个重要的思维,由于它的多变善思,也给人类的心灵带来了很大的干扰和困惑。
我们为什么会觉得不幸福,不能拥有快乐、安详的心态?就是因为我们的心静不下来,如果心灵老是在各种外物上面游走,如同钟摆一样摇来晃去,它就失去了本有的洞察力,认为外在的物欲世界是真实不虚的,生活就是尽情地享受这些物质刺激。
然而,向外寻求物质及精神的满足,这是一种充满错觉的认识,这种生活缺乏智慧,它不能解决心灵的最终归宿感,更不能解决人之所以为人的这个问题,必然陷入焦躁不安的冲突之中。
而思维的不确定性,也使得心灵本来具有的智慧和光明受到了抑制。心灵就像池水一样,如果波动不止的话,就无法映照出事物的规律,唯有静止下来,波平浪静,才能看到事物的深处。
所以,要想使心灵达到一个持久快乐、幸福、和谐的境界,让其内在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就需要一颗宁静而不受干扰的心。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就必须学会让自己外在的思绪停止下来。
所谓的停止思绪,并不是指停止思维。我们的思维是不会停止的,即使你什么也不想,那也是一种“什么也不想”的思维。
停止思绪,指的是不要执着于自己的情绪,有什么要思考的东西当然可以去思考,但不要随着杂念去胡思乱想就行了。
通常我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对于一个问题的答案的获得,是我们苦苦思索而得到的。其实恰恰相反,创意和智慧的源泉,正是在于意识的“虚无”之中,我们能获知问题的答案,就是因为我们在思索的过程当中,头脑能处于正确的放松状态,在那静谧的一瞬间,潜意识深处的答案浮现到了显意识中,被我们的头脑感知到了。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静能生慧”的原因。
月光透进窗来,照在王阳明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一般。悠长的话音回响在茅屋内外、天地之间,就像从遥远天际传来的天籁仙音。
这时已近子时,山野薄薄的雾霭袅袅升起,整个世界变得朦胧起来,人和天地似乎已融为一体,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圣洁的气氛。
空寂荒野里的一间简陋茅庐中,一盏闪烁不定的昏黄孤灯下,冀元亨和蒋信听得如痴似醉。
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博大精深的神奇学问!
道无为而无不为。
大巧有所不为,大智有所不虑。
光风霁月,性如朗天。
修身齐家,平治天下。
无为与有为,内圣与外王,修身养性与积极进取,心境的恬淡与宏伟的事业……这一切看似对立而又统一的因素,组成了一个有别于世间任何知识的学问系统。
这是怎样的一门学问?
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境界?
这里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生命奥秘?

10.“观照”的奇妙作用

广阔无垠的苍穹下,荒凉寂静的山野中,唯有这座茅草盖成的屋子还亮着如豆的油灯,就像虚无的境界中蕴含着一点活泼的生机。
夜色朦胧,本来皎洁的月光穿过淡淡的薄雾,更显得格外的清幽,整个身心仿佛沐浴在一种温暖而宁静的状态里。
在幽深玄妙的静谧中,冀元亨和蒋信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涌上心头。
他们窥见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天地。
心灵世界的博大,生命意境的精深,人生责任的使命,儒家人格的担当……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在心里翻腾,使人感到一种远大的志向在胸中升华。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大儒张横渠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振聋发聩。
在这种庄严而幽静的氛围里,王阳明继续说道:“人能知止,静极而生动,阴中自有一阳生,这点便是生生不息之仁。修身养性,无非是顺着这一点生生之机,以本来的智慧去应事接物,这就是顺而应之。”听到此处,冀元亨问道:“先生,平常我总感到心绪很乱,无法安静下来,请问怎样做‘知止’这步功夫呢?”
王阳明赞道:“问得好。知止之功,是打基础的功夫,当以诚敬存之。古人云:‘敬以直内。’说的就是在修养过程中,须有一种诚敬的心态,方能达到平直如水的境界。没有诚敬的心态,任何事情都会做不好。”
他又接着道:“在平常的时候,我们的心静不下来,就是因为没能做到诚敬,没有把心诚意敬当作是通往至善之境的必要心法。”
“不过,”王阳明话锋一转,说,“诚敬虽是一种入门的心法,但也要注意做到活泼自然,不能太过。古人曰,‘必有事焉,勿忘勿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王阳明详细地阐述了如何用功的方法:“对于如何使外在的欲念和妄心停息下来,古圣先贤传有各种数不胜数的方法,但是,贯穿在这些方法中最简单、最核心的一步功夫,即为‘观照’。
“观照这个方法,不论行坐立卧,随时随地都可去做。所谓观照,就是用心如实地照着本来的样子去观察、照看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可以是任何一样事物,可以是自己的情绪,可以是自己的呼吸,也可以是一处景物,或是一个境界。
“在观照的时候,要尽量做到勿忘勿助,不取不舍,不迎不拒,这样才能心不着物,逐渐克除各种闲思杂虑,使心慢慢趋向宁静、澄明的境地。”
王阳明年轻时曾随高僧学过天台宗的“止观”法门,苦修多年,对观照之道颇有心得。他将“止观”之法融入儒家的修养理论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观照心法。
观照的方法看起来十分简单,朴实无华,其中却蕴含着非常深奥的道理。
佛教理论认为,心的本体是无形无相、不生不灭、无垢无净的,这就是“佛性”,而世界万物皆是此佛性所化而成,所谓“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说的就是佛性无处不在,原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
但一个人自出生以后,受到各种概念、思想的熏陶,沾染上太多的习气,妄起分别,所形成的“自我”意象早与大自然脱离联系了,造成了心灵与身体乃至万物的严重对立,这就遮蔽了个人本来具有的本能智慧。
正由于这个缘故,我们对任何事物都是以自己的主观愿望去作判断和取舍,符合自己意愿的就欣喜不已,拼命去迎合、追求;而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就抗拒、厌恶。于是,我们与心灵本源的宁静就渐行渐远,陷入了顽固的习性当中,被各种负能量所缠绕,也就发现不了心灵本来所具有的无限风光了。
而通过观照,让心停止向外求索,专心致志向内观察、照看,体察当下的身心状态,不管外面的情况如何,当下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就让它是什么样,不要想着去改变它,也不要去想如何控制它,只是如实地去看着它,让一切自然发生。
正如寒山禅师的一首诗所说:“高高山顶上,孤月照寒泉;水中且无月,月是在青天。”在观照的时候,就像孤月照寒泉一般,没有什么分别,静静地照着,如此而已。
观照的过程中,必须从自己的主观愿望中超脱出来,带着一种很客观的心境在看,不管有什么喜、怒、哀、乐的情绪起来,不要对它进行迎拒或取舍,更不要自己去下判断或下结论,要想到心灵的本体是无形无相的,好的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坏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最终的结果都归于“空”,当然最后对空也不执着,一切任凭它自然起灭,不着不受。
最后,王阳明总结说道:“对于修身来说,在观照中保持诚敬之心是必要的,《中庸》曰:‘诚者,合内外之道也。’唯有至诚,方能使自己散乱无序的身心状态,逐渐进入清明灵静的境界,洞悉天地宇宙的奥秘,进而达到融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化境。
“然而,诚敬之后,还要善于将心放开,调整到活活泼泼的状态,如山中泉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随势任运,变化无穷……”
不知不觉,月已偏西。
王阳明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看了看窗外,说道:“好了,子时将尽,就讲到这里了。大家歇息吧。”

11.激发生命的正能量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月光如水,微风习习。
“阳明小洞天”里,一盏油灯高挂在石壁上,昏黄的灯光随风摇曳,时明时暗。
此“阳明小洞天”,对王阳明来说,颇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位于贵州修文县栖霞山上,当地人俗称“东洞”。王阳明谪至龙场后,由于匆忙之中搭起的茅屋透风漏雨,便寻得此洞居之。在这里生活起居、研读周易、静坐参悟,度过了难忘的一段岁月。
朦胧的光影下,王阳明与冀元亨、蒋信盘膝坐于蒲团上,神色肃穆而安宁。
这天晚上的功课是静坐。
王阳明眼光扫过坐在对面的两个弟子,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知止之功的重要性,你们已经知晓。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何也?静坐乃入圣之功也。唯有摒除干扰心性本体的七情六欲,方能窥见良知的发用处,洞悉天地万物一体之理。其下手之法,则在于收心敛性,凝神归一,静观内心。”
蒋信自幼体弱多病,在家乡时,亦曾与好友冀元亨一起习过静坐。但因无明师指点,时断时续地练过一段时间后,也没有什么深入的体验。
此时因缘巧合,得王阳明亲授静坐要诀,喜不自胜,当即虔诚聆听,铭记在心,如法行去。
“阳明小洞天”虽然潮湿阴凉,不适宜长久居住,但这里环境清幽,气场很好,是静坐修身的好地方。
洞穴宽敞透风,空气清新,人坐于其中,心胸开阔,俗念顿消,极易感应到一种玄虚幽静的空灵气氛,对修心养性大有裨益。
蒋信与冀元亨身心放松,静坐了一会儿,平日里的所思所想已渐渐消失,唯有一念若有若无地存在其中,观照着身心的感觉,连身体在何处似乎都忘记了,心与物融,妙不可言。
冀元亨的体验十分独特。在忘我的那一时刻,自身与宇宙万物的隔阂消失了,各种情绪所造成的负面干扰也没有了,体验到了一种深层的幸福感,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和谐。
在这种状态中,冀元亨觉得自己的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往常他总是有很多患得患失的心理,活得十分压抑,有一种焦虑感。可是这时体验到了“空无”的境界后,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这种喜悦的感觉很特别,它不是外界刺激所带来的快乐感觉,而是一种从心灵深处油然而生的纯粹的舒畅之情。
而且在这个时候,他仿佛达到了自我力量的顶峰,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最佳状态。他好像与自然规律融合为一了,不再浪费力量在各种心理冲突和矛盾之中,全身的力量似乎能协调地用到某一个行动上,力量和行动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道家有一句话叫作“道自虚无生一气”。“气”在传统文化的观念中意味着一种能量、一种原动力,这就是说,凡是真空的地方蕴藏着一种很大的能量,核原子裂变如此,我们的思想也是如此。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巨大的能量,但这种能量是隐伏着的,因为我们的思想被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充塞满了,使这些能量受到了控制和压抑。
而一旦让思想空下来,里面看似什么也不产生时,虚空中那些本源能量便活化了,就萌生了能被我们感觉得到的“气”的能量,这些能量,我们通常称为“气度”、“气量”、“气概”……
对于培养、激发这种生命中的正能量,孟子早就意识到了,他提出了“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至大至刚,则充塞乎天地”的观点,认为如能获得这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一个人的定力就会有很大提高,“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时一个人才能真正地成为他自己,与大自然、与整个世界、与以前同自我对立的事物融合为一体了,自然就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伤害他、动摇他,使他屈服了。
冀元亨坐了一段时间,心头一动,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各种杂念随之生起,清明妙境亦随即消失,令人大为懊恼。
冀元亨后悔莫及,想尽快再次进入那种玄虚清静的状态,但是越急情绪越乱,杂念纷纭,莫可抑制。他无可奈何,只得睁开双眼。
蒋信也是如此。
王阳明端身而坐,心虚神灵,体合自然,感应极为灵敏,觉察到了两位学生的细微动静,亦慢慢睁开眼睛,淡然一笑,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神色自若,慢条斯理地说道:“知止之道,在止于至善。至善者,无好无恶,不喜不怒,无分无别也。识仁明理,亦当遵循此理。”
这就是说,要想真正地不受杂念干扰,心灵止于中和的最佳状态,其关键不是要一心去排除所谓的杂念,而是要不去与它们抗争,保持不去分别的心态,对于修养过程中的各种境界,也要不喜不惧,既不起追求之念,也不要起厌恶之心。
因为要悟到心的本来面目,就要消除一切习气的影响。而种种习气对心的束缚是根深蒂固的,不会马上就完全除去,得有一个过程。我们的心里不能有负面的情绪,就是正面的东西也不能滞着在上面,就像眼睛固然容不得沙子,但如有金、玉之屑那些十分珍贵的东西落到眼里,也会疼痛难忍一样。
冀、蒋二人是资质绝佳之人,一点就明,虽然一下子还不能达到那个至善的境界,但已经明白了用功的方向。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飞逝,转眼子时已过。
王阳明睁开双眼,发话道:“今天就坐到这里。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新的功课。”

12.由外而内的改变

第二天一早,冀元亨和蒋信兴冲冲地跟着王阳明来到一块荒野,满以为今天老师又要传授什么闻所未闻的神秘学说。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随从们扛来了几把锄头。王阳明笑道:“拿起锄头,把这几块地挖好,不然就赶不上种菜季节了。”
挖地,种菜?!冀元亨和蒋信一下就傻眼了。
王阳明等人在龙场的生活,当然并不都是游山观水、探洞吟诗、静坐修身这样神仙般的日子,开荒种地也是一门非常重要的必修课。
由于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即使有钱也难买到粮食菜蔬等物,所以王阳明与随从们必须发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精神,在这里开垦荒地,种些农作物及蔬菜,多少也解决一点缺菜少粮的窘境。
冀元亨和蒋信来到龙场,作为同甘共苦的学生,当然也不能免俗。
王阳明所说的新功课,指的就是开荒种地。
冀、蒋二人在家时,一心只读圣贤书,何尝做过挖地这等粗活?
这次来龙场追随王阳明学习“心学”,虽然也做好了跟老师一起吃苦挨饿的思想准备,但也没想到会有开荒种地的机会。
然而师命不可违,更何况老师身为名满天下的儒学大师,也以身作则带头挖地,自己作为学生,怎么能够逃避呢?
然而两人毕竟还没习惯这种体力劳动,也没有挖地的经验,仅干了一会儿活,就觉
得锄头又重又沉,且腰酸背疼,苦不堪言。
正在埋头锄地的王阳明直起身子,看到他们累成这个样子,笑了笑,说道:“好了,大家歇息一会儿吧。”
听到这句话,冀元亨等人如久旱逢甘雨,长吁了一口气,把锄头扔掉,一屁股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累坏了吧?”王阳明也在一旁坐下,关切地问道。
大家点了点头。
王阳明学究天人,已洞悉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理,深知天道与人事看似两回事,其实它们之间的道理是一样的。
于是他借机点化一下新收的两个学生。
他看了看冀元亨和蒋信,意味深长地说道:“修身的关键就在于改变。我们要认识良知,看见心的本来面目,必须去除不好的习气,让心灵恢复活泼无滞的本来状态。”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而心要保持它的独立自由,就需要我们首先能够超脱种种感觉的束缚,其实,平常我们所能体验到的各种感觉,如痛、冷、热、累、畅快等,只是外界的刺激在内心的种种反应罢了,如果我们不去分别它,觉而不受,虽然种种感觉还如实存在,但心中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就另有一番天地了。”
冀元亨问道:“如果一开始还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我们又该如何做呢?”
王阳明说:“当然任何事情都是从小处做起的,修身养性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是一个长期的过
程,必须通过各种看似微小的事情来磨炼意志,增强自己的信心、决心和恒心,方能勇猛精进,持之以恒地朝一个方向去努力。
“修身之道在于正心,然而,正心必须先得正身,就是自己的行为、姿势要正,要调整自己的形体,让其进入一种中正自然的状态,然后内心自然有一种正向的能量涌现出来,配合意念的调整,就能达到一个新的境界。”
冀元亨和蒋信试着调整姿势,放松身体,抬头挺胸,仰望浩瀚的苍天,顿觉天宽地阔,一种敢于克服一切困难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这时的感觉完全改变了,疲劳没有了,浑身上下又充满了活力。大家又生龙活虎地干起活来。
这种由外而内的改变,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时有体验。当你做某一件事,碰上了困难,觉得很累,想撒手不干了时,你可以来到室外,深深呼吸几口气,把胸膛挺起来,看看宽阔无边的天空,活动一下肩膀,舒展身体,融身于大自然之中。
如此一来,在很短的时间内,你就能镇定下来,重新恢复自信,并有能力继续干下去。
这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本来就是一个统一的系统,心理状态的改变能够影响生理状态,同样,如果身体的状态改变了,也能带来心灵状态的改变。
在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很累,感到没有信心,处于一种消极的状态中,这并不是身体真的
累了,而是由于我们的思想不断接收到厌烦、疲劳的信息,再传送到身体的感觉器官,让它真的以为自己累了的缘故。
这时我们要马上改变这种状态,就必须首先截断这种消极信息的传导,也就是要先调整自己的生理状态。让自己的行为、举止、神情、呼吸都处于一个全新的、正面的状态之中,你的心情就能很快得到改变,从而获得积极的力量。
也许有人会说了:“我也装出不怕困难、很积极的样子,但还是不管用。这是怎么回事呢?”
的确也有这种情况。这是因为一些人在改变生理状态时,仅仅是简单地想了一下改变的内容,而没有真正进行意念调整,没有找到真正的“感觉”。
试想一下,如果你只是抱着投机取巧的想法,漫不经心地改变了一下身体的位置,而心里还在抱怨命运如何对自己不公的话,神情、举止也依然流露出种种消极的状态,这时你的生理状态就根本没有真正改变,身体接收到的仍然是各种消极的信息,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作用了。

13.感觉的神奇力量

在休息的时候,王阳明与大家一起坐下,对他们说:“我让你们一起开荒种地,虽然是当前的生活所迫,但其目的也有这样一层意思。一个人要想有所成就,不论是在修身上,或是在其他事情上,就必须有一种‘定力’,有一股韧劲,才能在长期的探索中洞悉事物的真谛。”
听到王阳明这番话语,冀元亨等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师的一片苦心。
这时,朝阳初升,远处的山野在阳光照射下,蒸腾起一片薄薄的雾霭,慢慢向周围弥漫开来,朦胧似幻,仿佛将天地连成了一体。
王阳明静静地坐在石上,凝视着远处迷蒙的雾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继续说道:“天道与人道是相通的。心性之道,无形无象,令人难以捉摸,属形而上之学。欲修心养性,必从具体之事入手。此乃下学而上达。”
接着,他详细阐述以事炼心之理:“不光是学习圣人之道心要静得下来,就是平常的为人处世,如果没有静气,也难以处理好。
“这种静气从何而来?就靠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小事上慢慢培养。不论做任何事,都不要急躁,不要有不耐烦的心理,更不要带着情绪去做事情。既来之则安之,将心安于所做的那件事上,享受做事的过程,就容易静下心来。
“还有,做事时要注意有始有终,不能够虎头蛇尾。只有经过很多
这样的磨炼,能够坦然地、自然地把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做完,才能使自己的心在任何时候都定下来,不再为外界事物所干扰了。
“禅宗六祖惠能为什么能获得那么大的成就?就在于他经受了很多事情的磨炼,吃了很多的苦。他前往湖北黄梅五祖处求法,结果五祖分配他去做苦力,一个人要舂寺内七百多人吃的米,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工作量,但是惠能却无怨无悔,踏踏实实地劳动。他在舂米中忘掉了自我,整个身心与人、事、物融为一体,无内无外,无分无别,最后终于大彻大悟。
“与那些已悟道的先圣前贤所经历的磨难相比,我们现在吃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须知,唯有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啊。”
听到老师的这一席话,冀元亨和蒋信两人的感觉发生了改变。
“你们看。”王阳明指着远方说道。
大家随之望去。
只见远处的情景发生了变化。
早上的太阳愈升愈高,在阳光的照射下,原先那片朦胧迷幻的雾霭,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杳无踪影,唯有万道金光在熠熠生辉。
王阳明说:“修心养性就像这样,好比阳光照射雾气。雾气乃混浊之物,要想升华复化为无形无相之体,就必须经受太阳的烤射,温度越高,它就越容易转化、升华。
“在磨炼心性中也是如此,产生杂念,有了情绪,要善于转化,把那些
困难、压力当作是使自己升华的阳光,而不是一味地忍,一味地压制。
“如果只是用‘忍’来压制的话,就像是用力把一段木头压入河底,压到一定程度它肯定会反弹、爆发。
“为人处世要有智慧,将自己看作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不要处处从自我的角度考虑问题,而要从自我的角度跳出来,以‘化’字来处理事情。
“如老子所说的‘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要善于和光同尘,物我同化;更要善于挫锐解纷,随时化解矛盾。这样才能从内心解决问题,使自己的心性得到升华。”
得到老师指点玄机,两人重新开始开荒挖地的时候,觉得心境豁然开朗。他们不再把劳动当作负担,而是将其当作磨炼自己能力和心性的难得良机。
冀元亨感到奇怪的是,当他的心境改变了时,身上似乎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仿佛中了某种魔法,累也不觉得累了。
对于一个人来说,自身的感觉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我们的身、心就像一个精密的系统,行为永远依据感觉而运转着。当接收到的“感觉”是积极向上的时候,所采取的行动也就是积极有力的。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在每一分、每一秒所做出的选择,都决定着自己生命的走向。不管当前遇到怎样的困境,我们都可以通过改变自己的感觉,来提升心境,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增加原
先所没有的能力。
正所谓“心生则一切法生”,当你改变自身感觉的一瞬间,一切就改变了,痛苦可化为动力,挣扎可化为享受,烦恼可化为菩提,生命境界将进入一个全新的天地。
通过察觉和调控自己的感觉,你可以将本身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这就是当你以仁爱、和谐的方式来掌控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生命将会涌现难以想象的奇迹。
有一句古话叫作“仁者无敌”,这并不是说一个仁者是天下无敌的,而是说心中有爱的感觉的人,任何力量都无法击败这种感觉。将仁爱的感觉应用到各个层次,做什么事都能很快掌握。
我们在平常的时候,经常处于一种心神不定的状态,对自己当前的状况没有一个清晰的觉察,这是不利于处事接物的。
而当你提振精神,决心去体察、掌控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状态就改变了。在这种状态中,即使碰到外在的种种刺激,它也无法影响你的好心情,而心情保持在最佳的状态里,生活中的许多看来难以忍受的事也会变得顺遂了。
其实心情好坏是完全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只要你时时把所遇到的一切事当作磨炼自己心境的机会就行了。
纵然一些人对你要求非常苛刻,你也可以这样想:“这是上天安排他来锻炼我的耐心和毅力的,我一定能通过这个考验。”这样一来,每当你能心平气和
地完成一些这样的考验“课程”,你就会获得一种成就感,你的内心就会更强大一点。

14.超越受限的人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随着王阳明的影响力不断向周围弧射,四方学子纷纷前来求学。
翌日,王阳明准备开大课,系统阐述一下自己的心学要旨。
这天晚上,龙场四周的人们都入睡了,山野一片俱寂,唯有龙冈书院的一个房间里还亮着油灯。明灭不定的灯光下,王阳明正襟危坐,阖目沉思。
淡淡的月光清亮如水,从玄虚悠远的天空洒落下来。此时,山野的雾霭已渐渐升起,扩散开来,笼罩着整个龙场,朦胧似幻,给夜色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王阳明神情超然地坐着,久久不动。良久,微阖的双目慢慢睁开,两道犀利的目光从中射出,像要穿透天地之间的迷雾,洞悉事物的本质规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有名天地之始,无名万物之母。
不知为何,老子的这句名言浮上了他的脑海。
他身心俱静,虚而又虚,似乎游心于万物未生的鸿蒙之境。倏地,一道电光在空灵的脑中闪过,他对这一切有了系统的领悟。
良知,即天理也,无形无相,无内无外,无任何概念,无法言说,但却是造化万物的根基和本源。
生生不息之谓仁,仁乃良知妙用,由此溯源而现本体。
……
第二天一早,在龙冈书院前,搭着一个木台,一旁的平地上,数十位学生坐得满满当当的,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便只好站着。
这天天气很好,一点雾霭都没有,朝阳在山顶上,闪射着明朗灿烂的光辉。
出于对王阳明的敬仰,人们摒息静气等待着。偌大的场面,愣是一点声息也没有,如同无人的荒野一般静寂。
王阳明由冀元亨、蒋信等弟子陪同,从龙冈书院里缓步而出,神色端庄,登上讲台。
王阳明目光一扫台下的人群,清清嗓子,开口讲道:“儒家之学,直指心性,务于经世治国。然近世以来,人们往往目之为虚妄空谈,何也?因患不知其奥也。
“圣人以至道修身,以道莅天下,治国如享小鱼,乃握其机而达‘参赞化育’之境,内外两忘,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也。
“仁者,人天浑化,万物为一,其中有生生不息之机,唯顺其而用之。功在社稷而不占其有,恩泽万民而不宰其能,是以情顺万物而无情,心普万物而无心。
“良知妙用,与万物浑然一体,物我皆忘,任其周流变动,无为而无不为,自有开物成务之功。
“心性光明之学,贵在知行合一,如运北斗之柄,如握天地之机,至诚无息,纵横开阖,任运出入自然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
这番长篇大论,假如翻译为现代白话文,其大意是:
儒家的学问,直指我们心灵最本质的秘密,在增强自己修养的同时,还着眼于提升平时处理问题的能力。但是近年来,人们却把这种学问视为一种虚
妄的空谈,这是因为大家不懂得其中奥妙的缘故。
修身悟道,就是要顺其自然,洞悉宇宙万物存在的最本质的状态,认识大自然运行的那种生生不息的规律,效法天地不偏不倚的本性,协调、和谐地生活着。
而儒家推崇的仁者,正由于他们在身心修养上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消失了,视万物为一体,所以他们能体悟到心中与万物相和的本性,不再盲目去占有什么,这样反而能使自身潜力得到极大发挥,进入“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化境,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如有神助。
这是一条自由而充满辉煌的人生之路。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大多数人之所以觉得自己活得很艰难,人生好似充满了坎坷和挣扎,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把自我看得太重了,太急功近利了,什么都要占为己有,结果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面对这似乎已经失控的人生,我们也许会哀叹这是命运所造成的,是人力所无法扭转的。其实,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只要认识到内心那种源自本性的力量,我们就能够超越受限的人生,过上一种轻松而幸福的生活。
在古人看来,我们人类个体的本来面目是与天地万物同源、同根的,只是由于后天自我意识的干扰,我们才与自然万物之间出现了隔阂和冲突。
正因为我们总是习惯以自我为主体,一
切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所以自己的内心局限于一个狭隘的境界中,导致了各种焦虑、苦闷、抑郁等情绪的萌生,也由此抑制了自身潜能的发挥。
要想超越受限的人生,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把握住自己,达到以自然为本性,却又非凡辉煌的人生境界呢?
首先要改变自己的观念,把生活就是受苦的想法,试着改为人生充满着美好的念头,让一切轻松、和谐、协调、美好的感觉洋溢着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将注意力放在内在的感觉上,让内心只保留喜乐、欣悦、满足的感情,使自己的心灵逐步返璞归真,慢慢呈现其本来面目。
当你洞察到掌控你的人生和宇宙的那股内在力量时,你将会明白:生命的旅程原来是可以轻松享受的,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成为成就自己的最美好的事。
现在就让我们肯定地告诉自己:“我已做好了准备,心平气和地对待一切境遇,让无限的潜力发挥出来吧,一切美好的事情在等着我!”

15.打造一种超级意志力

龙冈书院成立后,在王阳明的精心教导下,加上冀元亨等其他弟子的大力协助,众学人的学业大有长进。
看到学生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王阳明甚感欣慰,每天领着大家游山观水、开荒种地、讲学吟诗,与大自然融为一体,“青山清我目,流水静我耳”,倒也悠闲自在,其乐融融。
这天,王阳明游兴大发,便偕同冀元亨去登栖禅寺(又名栖霞寺)。
在贵阳城东南处,一山陡起,挺拔峭立,四无依傍,形若弓背。在林木荫翳中,隐现楼阁。此即为东山,又名栖霞岭。
栖禅寺,即坐落在东山上。
王阳明与冀元亨越过了几重山,渡过了数道水,来到东山的入山处。
驻足歇息,抬头四望,端的是一座好山!只见百仞峭壁高耸入云,上面云雾缭绕,朱红色的阁楼等建筑若隐若现,恍若天上仙境。
在山脚下,松柏挺立,傲视苍穹,一条崎岖山径直入山林深处,一派幽清境地。
可是天公不作美,正当想要登山的时候,却突然下起雨来,尽管不大,淅淅沥沥的,但两人没带雨具,倒也是一桩麻烦事。
冀元亨看了看王阳明,问道:“先生,下雨了,怎么办?”
王阳明抬头看看天空,笑着说:“好啊,惟乾,这是老天爷给我们助兴来了。走吧,到山顶看风景去!”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冒雨登山。
山路曲折,盘旋而上,愈往上愈陡峭,被雨淋过之后,泥泞路滑,更加难爬。
上天好像要考验他们的意志一样,狂风大作,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把衣服浇湿透了。仗着风势,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般抽打在脸上,让人感到一阵辣痛。
王阳明眯缝着眼,仰头向上看,只见狂风暴雨激起漫天雾阵,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胸中的一股激情,被天地间这雄浑的气势引发起来了,哈哈大笑道:“古人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千古名句,只要心灵通达,便可超越一切穷困之处。我们今天倒要与天公比试比试,看看谁是最后的胜者,亦领略一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
冀元亨闻听此语,精神一振,与王阳明手挽着手,奋力攀登。
爬到半山腰时,雨势略小了些。
两人经过与风雨险途的一番搏斗,体力消耗甚大。冀元亨抬头仰望,眼看还有一半更加陡峻的山路,纵有雄心壮志,心头也不免一阵发怵。
王阳明停下脚步,俯望其下,雨雾迷茫,令人生出一种登高凌云、超脱尘寰的感想。
他似乎觉察到了冀元亨心中的畏惧情绪,便说道:“生生不息谓之仁。一个人心中要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永不停止攀登,才是生生不息的功夫。”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还记得我给你们讲的知行合一吧,登山即如行路,哪怕山高路远,只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持之以恒下去,总会到达终点。如果你不行动,就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上。”
冀元亨知道,这是先生在借登山之事点化自己,他点点头,心中的畏难情绪荡然无存,凭空添了无穷力量。
他们继续往上爬。
雨已经停了。
然而,愈接近顶峰愈艰难。冀元亨感觉体力消耗已接近极点,他只是凭着一种超绝、顽强的信念在支持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离山顶已经很近了,两百尺,一百尺……
他将意念贯注于形体之中,似乎对当前的每一个感觉都非常清晰,但却不去刻意分别它们,也不再理会什么困不困难,只是一心一意,埋头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冀元亨感到熬过了最艰苦、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后,疲惫仿佛奇迹般地不见了,呼吸似乎也不那么急促了,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和耐力。
这时雨已住,天已开,一片云雾飘过来,冀元亨顿觉飘飘欲仙,一瞬间,忽觉自我没有了,整个身心与天地大自然似乎融合为一体,一种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感受从心中生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其实,做任何一件事,要坚持做下来,凭的就是毅力,也就是意志力。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各种问题,诸如身体困乏、心理倦怠等情况,要控制住自己的身心,就要磨炼出超强的自控能
力。
当似乎身心俱疲时还能不能坚持?还能不能让内心仍然保持清静?这时的关键就是要掌控住自己的感觉。
很多情况下的所谓困乏、倦怠等感觉,并不是我们真的疲倦得再也承受不住了,而是因为自己的意志跟不上,在脑子里反复对自己说:“我累了,我累了……”结果这种信息反馈到身体各部位,就会真的感觉到自己疲惫不堪。
要打造一种超强的自我控制能力,就要从根本上下手。在感到厌烦、困倦的时候,就给脑子下命令:“我不理它。”虽然在外在的形体上,有这样那样不舒服的感觉,但只要心定在一个更深层次的感觉上,不去管它,那些外在的感觉就奈何不了自己。
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这样锻炼,认定自己的本体意识是清净无染的,不管你有如何不好的感觉,都不要与这种不良感觉相合,甚至连那些所谓好的感觉也要超越它,不以它为意,一切自由自在。这就是在练本体意识的一种自控能力。
当冀元亨与王阳明终于爬到山顶的栖禅寺时,两人长吁了一口气,凭栏极目四望,雨过天晴,天空澄澈如洗,千山霞举,万岭云回,透过缭绕的云雾看去,渔人在江上操舟,好似在画中行。
好一派人间仙境!
观此胜景,王阳明颇有感触,不禁口占一绝:
绝顶深泥冒雨扳,天于佳景亦多悭。
自怜久客频移棹,颇羡高僧独闭关。
江草远连云梦泽,楚云长断九疑山。
年来出处浑无定,惭愧沙鸥尽日闲。
——《栖禅寺雨中与惟乾同登》

16.心想事成的秘密

王阳明在贵州龙场创办“龙冈书院”,名声越来越大,远在贵阳的提学副使席书也闻其消息,经过“四顾茅庐”与他切磋学问,终悟到“知行合一”之旨,确信他在龙场创立的“心学”是真正的圣人之学。
回到贵阳后,席书马上与前提学副使毛宪副一起,将贵阳书院修葺一新,并修书一封,正式延请王阳明到贵阳主持讲学。
收到这封信时,王阳明的心情十分复杂,夜不能寐,索性披衣而起,踱到屋外。
是夜月色微明。残月如钩,悬在夜空,显得寂寥而清幽。
人生,正如这深邃的夜空,隐藏了多少秘密,谁能参得透其中的玄机?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皆顺应一定的规律,生生不已地变化发展,其中有某种难以捉摸的自然本质力量在支配着这一切。
这种不可抗拒的本质力量,就是大自然的规律。
王阳明在龙场修身悟道,深深悟出人和大自然是有着密切联系的,当他进入一种深邃、无人无我的状态中时,觉得自我已经消失,整个宇宙好似和自己融为了一体,达到了前贤古圣所说的“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的人天合一境界。
在这种境界里,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如他有时在心中有意无意地念着一件事时,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过不多久这件事就会真的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前不久,王阳明听说当年曾同朝为官的朋友席书已调任贵州提学副使,不由大喜,他知道席书也是好道之士,便暗暗想着如何才能与他当面讨论一番自己新悟到的“知行合一”的要旨。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席书竟如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至,前来拜访自己,遂了自己一大心愿,也带来了他人生中的转机。
他虽然谪居龙场,与世隔绝,经受着千苦百难的磨炼,在研《易》修身之余,却还忘不了“平治天下”、造福百姓的夙愿,常常在脑海中思忖这个愿景,想象着将来“心学”大兴于天下的美好前景。
怀着这个宏大的愿望,他每天都带着欣悦的心情,孜孜不倦地向周围的学子宣讲自己所悟得的学问,并通过书信与各地朋友切磋交流心得,可谓默默耕耘,乐此不疲。
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他只管耕耘,不问收获时,自己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不仅求学者纷至沓来,连许多当朝及各地实权派的人物都闻其远在龙场的诸多事迹。
可以说,王阳明在其修身养德的过程中,不仅参透了世事人生的奥秘,还无意中领悟到了“心想事成”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人的内心、意念有着很大的关系。
古人认为,心为君主,主宰着人的思想和言行举止,并在其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气场”,形成独特的人格魅力。
俗话所说的“心想事成”,就是一个人所生发的念头,以强大的思想能量,有意无意地辐射到周围的人和事,影响着他们对于某些问题的好恶和取舍。这就是一个人的气质和信念对他人和自然界万事万物的影响。
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候心想能够做到事成,有时候心想却不能事成。这是怎么回事呢?
心想事成的关键,就在于对思想状态和其运化规律的正确掌握。如果你想的符合自然运行的规律,则自然能成功;假如不符合规律,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言行不一致的话,自然就导致失败。
“心想事成”中的“心想”,并不是胡思乱想的意思。这里的“心”,指的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本体意识。正如王阳明所认为:“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人为万物之灵,就是通过“心”这无形无相的本体意识与天地万物相通,万物与人原为一体,此心灵明至神,是一种极大的存在力量,如善用之,则奇妙无穷。
所以,要想达到真正的“心想事成”,必须由开始的有意识地去想某一件事,渐渐进入“无意”的本体意识境界才行。
也就是说,起初做一件事时,如果你只是漫不经心地想想,一边想还一边犯疑:“我恐怕不能做成这件事吧?”这样的话,只是在脑中随便想想而已,所想的念头就毫无力量可言,是不会起任何作用的。
如果能生起坚定的信念,相信自己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一定能获得成功,并在不断前进的实践中,念兹在兹,将生发的信念与所做的事物结合起来,达到忘我的“无意”境界,不断激发自己的本体意识,就会产生无限的智慧和能力,从而达到心想事成的效果。
王阳明夜观星象,虽然月儿尚残,但其毕竟度过了最黑暗的时期,随着时间推移,就会逐渐圆明起来。
也许,自己的命运,就像这轮弯月,应该出现转机了?
极目远眺,远处的山峰在夜色的笼罩下,微显轮廓,朦胧不清。在这荒寂的夜里,龙冈峰头的白鹤早就入睡了吧?
古人云:任重而道远。
经过三年近乎隐居的蛰伏,自己的隐忍等待,苦修默悟,不就是为了弘扬道统的大任吗?
王阳明伫立半山腰的茅屋外,觉得一股气场在胸中慢慢扩大。他决定接受席书的邀请,至省城讲学。此时,王阳明回首往事,心中思绪万千,难以平抑,吟诗一首,以舒其志:
归与吾道在沧浪,颜氏何曾击柝忙?
枉尺已非贤者事,斩轮徒有古人方。
白云晚忆归岩洞,苍藓春应遍石床。
寄语峰头双白鹤,野夫终不久龙场。
别了,龙场。
在龙场的一千余个日日夜夜,苦苦修养身心,悟得“知行合一”之旨,臻于“心与理合”之境,终于达到了心境不为任何外界事物所动的境界。
这段岁月中,他已明悟宇宙规律,洞察天地玄机,心如行云流水,不滞于物,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此番复出,他将挟着经天纬地的智慧,以圆融通达的技巧,踏上一条异常曲折的传奇人生路。

17.改变命运的关键

王阳明应邀至贵阳书院后,席书大喜过望,亲率贵阳诸生,以师礼事之。
在贵阳讲学期间,王阳明首次正式系统地提出了“知行合一”的观点,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大家议论纷纷,又一次把王阳明推到了风口浪尖。
不过,正如古人所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此次的学术争论,对王阳明来说,却是人生中的一个转机。
朝中的一些有识之士,通过这场新掀起的“心”与“理”之争,敏锐地洞悉他那“知行合一”的理论中,蕴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智慧,这是一种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可以挽救大明王朝的智慧。
因为在当今的政局中,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其实,其中隐藏着一个十分微妙、诡谲、凶险的危机。
这个危机假如彻底爆发,没有人能够控制的话,将会引起一场惊天巨变,轻则生灵涂炭,导致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在巨变中丧生,重则社稷倾覆,整个国家陷于更加持久的动荡及战乱之中。
其实就在当时,有不少人已经看出这个危机的存在了,但在它还没有引发时,大家都不能点明,也不能采取任何具体的行动,只能坐等此危机爆发,然后再加以制止。
如果这个危机出现,天下有一个人能够控制此局面,力挽狂澜的话,这个人必须要符合的条件是:要忠心爱国,以社稷百姓为重;要有卓越的领导能力;要有能当机立断的勇气;要精通兵法及军事谋略;要敢于担当,具备先斩后奏的气魄;人品要高,德行要能够服众;要……
很明显,这样的人在整个大明王朝中,一万个人中恐怕都挑不出一个来。
然而很幸运,王阳明正是这万中挑一的一个,也许是唯一的一个。
但是,对于王阳明来说,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人生中的得失,谁能说得清楚?命运中的玄机,谁能参得透?
因此,在这种微妙的局势下,王阳明作为一个“手筋”、一个伏着,就被派上了用场。
正德四年冬,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正在贵阳讲学的王阳明接到朝廷的一纸调令:即刻去江西庐陵县(吉安县)任知县。
这纸轻飘飘的调令,当时看来虽然微不足道,但在以后发生的变故中,以历史的眼光来衡量,却有千钧之重。因为这是一个改变了明朝历史的决定。
对于王阳明来说,这也是一个改变他人生命运的契机。因为从此之后,数年之中他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连升数级,获得了令世人梦寐以求的权势(虽然他并不以此为意),很快就在事业上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在很多人看来,王阳明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到处都有贵人赏识、提拔他。
然而,只有王阳明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能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多少个星月俱寂的夜晚,别人都进入了梦乡,唯有“阳明小洞天”里还透出微弱的烛光,那是劳累了一天的他还在秉烛夜读。
春光明媚,在别人游玩享乐的时候,隐居龙场、与世隔绝的他,却在开荒种地的空闲时间,与众人一起读诗论学、修身不已。
夏日炎炎,别人都忙于避暑休闲、纵情声色之际,他却不顾酷暑,辛勤耕作之余,依然讲学不辍,以苦为乐。
秋高气爽,在别人登高赏月的时候,他却在特意打制的“石椁”中瞑目入定,参悟至道。
冬天飘雪,在别人欢聚一堂、围炉饮酒的时候,他却在苦寒偏僻的异乡,独自一人在荒村静坐,吟诗研《易》以解闷……
他就是靠着对生命的无限热爱,对大自然万物的怜悯与欣赏,以及对天下百姓的仁爱之心,突破了人生中似乎难以走出的困境。
在他被贬谪到荒无人烟的龙场后,从外在的物质层面上看,他似乎什么都失去了,没有俸禄,没有前途,甚至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干什么都要靠自己动手,在这种无比艰苦的环境中,还要想方设法去继续寻找、参悟人生的终极之理——道。
但是,就是在这种前方看似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刚开始时,王阳明的心中也彷徨过,也产生过一些怨叹之心,但他终于及时觉醒了过来,明白这一切的抱怨都无济于事,反而会令事情变得更糟。他要挑战、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采
取了一种全新的态度来面对人生。
从此以后,尽管时有思乡之情从心头浮起,亦时有感叹岁月之无情,但王阳明尽量不让那些抱怨、悲哀的情绪长久停留在心中,他难以排遣思乡之情时,就找些能陶冶性情的事来做,如研读易理、吟诗舒怀,与大家一起论学修身。总之,让自己的心沉浸在那些积极的事中,以乐观向上的精神来砥砺自己的意志,激发无往而不适的本性。
正因为如此,三年蛰居龙场的苦难岁月,反而成就了王阳明。他经受住了磨炼,内心变得越来越强大,并悟出了震惊当时、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心学”一门学问,广收学人,广结人脉,为将来的成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接到上级的调令后,朝命难违,王阳明略作收拾(他也没什么行李可收拾,无非是拣两本书,与朋友、学生道个别而已),便与同赴龙场的三位随从一起,坐船顺沅江而下,踏上了前往庐陵赴任的路途。

18.本体智慧根源于“无”

沅江之上,江水涛涛,一叶轻舟顺流而下。
此时已是早春,沿江的垂柳早已抽枝发芽,柳叶飘飘,随风飞舞。
淡淡的一层水汽笼罩着江面,朦朦胧胧,如烟似雾。
王阳明坐于船头,目视江面,神态恬适淡然,似已与这朦胧的春色融为一体。
数年磨炼,他已心如古井,超然于万物,世间的一切荣辱是非很难使他再起波纹。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经意之间,船已过黔阳,进入辰州府辖内的沅陵境内了。
不知冀元亨等几位湖南籍的学生现在可好?他们的学业是否精进如昔?
王阳明对这几位追随他到龙场的学生甚是挂念。自从他应邀到贵阳书院讲学后,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便返回了家乡。
“先生,前面码头有人!”一个随从手指前方,大声叫了起来。
王阳明随之望去,前面的堤岸上,杨柳依依,码头上果真有三人伫足而立,正朝来船的方向张望。
船越驶越近,王阳明终于看清了,这三人正是冀元亨、蒋信与刘观时!
三人也看到了王阳明的座船,认出了他,大声欢呼起来。这一刻,王阳明的眼眶湿润了。
船靠岸停住,王阳明迈上码头。
三人快步迎上前来,拉着王阳明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好,好!……”王阳明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待心情平复了一些,他才
想起什么来,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候着?”
冀元亨回答道:“我们听说先生赴庐陵上任,这几天要经过这里,并在沅陵停泊,便天天到这里等候先生。”
“真是难为你们了。”王阳明心中极为感动。
经过一番深入交谈,得知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人俱能精进治学,在修养上达到了相当的境地,王阳明非常欣慰说道:“我在龙场谪居两年,在学问上颇有些心得,这些话却不知向谁去说,所幸在归途中遇到你们。”
蒋信说:“先生一定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多多赐教才行。”
王阳明高兴地说:“这次经过这里,我打算与你们到寺中静坐几天,参悟一下心性。”
听到先生这次要与大家一起静坐,并面授机宜,大家都非常兴奋,簇拥着王阳明,来到附近的龙兴寺。
龙兴寺,处于沅水边上的虎溪山上,依山就势而建,宏伟壮阔。
对于此寺的兴建,当地有这样一种传说:
李世民崇佛敬道,当年他欲借佛道教化崇山峻岭间的“蛮夷”们,便不惜花费巨大的物力人力,在高高的虎溪山上修建了这座千年古刹。
是夜,静谧的龙兴寺里,一间大殿灯火通明。
听说一代心学大师在此讲学,许多人闻讯而来,一间大殿黑压压的坐满了听众。
殿里人数虽多,却极安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响声。
淡淡的月色,若有若无地从夜空洒落下来,给龙兴寺镀上了一层空明、庄严的色彩。
王阳明神态澹然恬淡,坐于讲台前,开口说道:“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
“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
他以禅宗《金刚经》的思想,融合儒家修养理论,侃侃而谈,认为良知就如一面明镜,任何事物不论美丑,来到这面明镜前,自然按其本来形状显现出来,而明镜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就是“心无所滞”,就是“无所住而生其心”。
而能够与天地大自然相沟通的本体智慧——良知,就根源于此。
反观自身,固然是体认良知的入手方法,但在反观时,不能有一个求静的心理,而要不思善、不思恶,无分无别,无念无想,整个身心与大自然的规律融合为一体。
达到了这个境界,就能认识自己的本性,而我们的本性是创造一切事物的源泉,通过本性与天地宇宙沟通,就能将我们渴望的美好事物创造出来。
人的本性在后天各种环境的熏染下,被众多的物欲抑制了,其本能思维的运转受到严重干扰,犹如明珠蒙尘,失去了本有的光明,那种能与万物相通、能将美好事物吸引而来的能力一般难以激发出来,只有将自己的意识深入到一个无形的层次,才能够重新展现本性的光明境界。
当一个人修身步步深入,思维意识提升到自自由由、无所滞着的境地时,心灵的层次和道的本性相融相通,他的思维就和宇宙中无所不能的运行法则相应相和,在情绪控制、修身齐家、为人处世方面,就能激发出常人难以激发的智慧和能力,与自然的规律合而为一,获得一种持久自由、幸福的真境。
本体意识无形无相,能与宇宙间任何一个层次的事物结合,拥有与大自然的造化一样伟大的力量,任何一个念头进入本体意识这个层次,就能如你所愿被创造出来,就像《庄子》上所说的:“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意思是说,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后,一切都无心,但只要自己愿意,就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心境虽然无限淡泊,然而许多美好的东西都能随之而来。
王阳明从入夜时分开讲,到子时方止,然后与大家一起静坐参悟,体认良知。
龙兴寺讲学,受到僧人和士子的极大欢迎,前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简直欲罢不能,原打算只讲几天,却一延再延,一直讲了一个多月,赴任期限已近,不得已才止住。

19.心灵要与大自然节律合拍

告别龙兴寺的僧众及士人,前面就是著名的桃花县,陶渊明千古杰作《桃花源记》中所述的《桃花源》,就位于桃花县西南方的桃源山。
谪居归来,王阳明心情畅快,游兴大发,便偕众门人一同去寻幽访静,领略一下“世外桃源”的风光。
这天傍晚,王阳明同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门人来到桃源山。
桃源山峦林木竞秀,坡上芳草萋萋,一条清溪绕山而过,流水孱孱,哺育着肥沃良田。数个稀疏的村落,坐落在山脚下,竹林茂密,苍松翠柏,这些景物连成一片,融成一体。
在阡陌交通的田里,几位农夫尚在耕作。清幽的山间小路上,牧童骑牛,樵夫担柴,唱着山歌,正忙着回家。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田园风光水墨画。
大家信步而行,赏观山中景况。
此时已是入暮时分,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凝聚空中,久久不散。
在这清幽静谧、如诗如画的世界里,偶尔传来几声牛鸣犬吠,更增添了几分闲淡、与世隔绝的感觉。
王阳明凝目远眺,审视着周围的一切,观此幽景,使他感觉好像超越了时空,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
此时此刻,心与天地交融,与自然合为一体,世间万事尽皆抛下,身心俱静,什么不安、烦恼都荡然无存,恢复了心灵的活泼自由,身心处于无比愉悦之中。
一股难以言说的氲氤气氛在淡淡散开,盈遍天地之间。
是夜,王阳明与众门人借宿于桃源山一农户家的茅庐。他要借此空灵的环境,对弟子们再进行一次点化。
夜深人静,孤月高悬,世外桃源的人们大多已经入睡,唯有一处茅庐还有灯光透出。
暗淡的灯光下,王阳明毫无倦容,看了一眼众弟子,说道:“吾儒以致良知为根本目的,良知即天理,盖人皆有是心也。其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他认为,儒学正统以致良知,发掘本心光明为要务,良知也就是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之理,是最原本的心灵状态,每个人都有这种“本心”。我们的本心虚灵活泼,不滞于物,其中包含了各种事物的道理及规律,心之所发则为“意”,当我们的心接触到外界时,万事万物也由此而产生。所以,在心之外去求理、求事,那是行不通的。
虽然此心本来是虚灵不昧的,具足大自然的种种规律而能应对各种事物,但由于人生活于尘世已久,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许多坏习惯,使此心被这些物欲之私蒙蔽住了。
而修身治学的关键,就是要去掉物欲之私对本心的蒙蔽而已。
所以大学之道,以“明明德”为恢复心性光明的根本,其要点在于把此心摆正,让心与大自然的节律相合为一,达到静如止水的境界。这样心灵才能持久幸福,美好的事物才能源源
不断而来。
那么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一种境界呢?
就需要做到反身而诚,至诚无息,有一种大到至极的诚意,无分无别,无内无外,诚则明,就能体验到一种生生不息的光明境界,这就是知止,就是良知萌发。
“致良知之道,是需要自己亲身去实践的,而不是仅限于在口头说说就行了。”王阳明看了看茅屋外的月光,说道,“我们到外面走走,体验一下。”
大家一起来到茅屋外面。
这时夜已深,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空。
山里水气大,雾霭已从山溪蒸腾而起,慢慢向周围弥漫,使整个世界变得朦胧起来。
王阳明与众人静静地站着,那缥缈玄虚、不断变化的景致,在无形之中,把大家的心绪引向一个深幽的境地,如世间纷繁之事,终归于寂静。
冀元亨立于王阳明身旁,这一刻,他体验到了一种博大深邃的境界,整个身心似已消失,融入了茫茫宇宙之中,心灵从小我的拘束中解脱了出来,人性在这种与天地合一的境界中,得到了极大的解放。
当然,如果我们限于条件,不可能时时都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可以用下面这个简单的方法,来让自己的心灵与大自然的节律合拍,达到提升心境的效果。
深深地呼吸几次,闭上眼睛,尽量把身体放松,从头部到身上、到双脚,像扫描一样一点一点地放松,然后想象自己独自一人置身于一只小船上,小船漂荡在开满荷花的湖泊中,四周景色优美,鸟语花香,湖天连成一色,大自然的气息氤氤氲氲,弥漫于天地之间。
自然、慢慢地呼吸,将感觉融于美好的大自然之中,让其升华,不再理会世间各种纷扰,静之又静,松而又松,超越各种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了,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任整个身心与大自然的节律自然运化,相融相合。
沉浸在这个想象中的境界三五分钟或十来分钟,睁开双眼,从美好的意境中出来,你会发现心情轻松愉悦,好似获得了一种特别的能力。
每当你觉得自己的精神能量不够了时,就可以这样练习一番,把身心的节律调到与大自然的节律协调一致,不仅能够恢复精力,增强镇定能力,还可以由此把握一种感知自然节律的身心要求和意识状态。
天地宇宙的本原状态,就是无为而化,在自然而然中顺其固有规律而运化。
一个人如果能合于这种状态,就能够处于一种和谐统一的状态中,获得更高层次的智慧和能力。
在“桃花源”所获得的这种玄虚而又真实的生命感悟,使冀元亨做出了一个决定,追随王阳明到庐陵,以完善自己的身心修养。

20.怎样才能高效率做事

游过桃花源后,王阳明继续前往庐陵赴任。与前面行程所不同的是,除了三个随从外,同行的还多了一个人,他的得意门生——冀元亨。
有了冀元亨相伴,旅途就轻松、愉快了很多,一路游山观水,一路探讨学问、砥砺修身,经洞庭湖,至醴陵,于正德三月抵达了庐陵。
王阳明治理地方别具一格,他不是一味依靠严刑峻法,而以开导人心为本。
他一到任,就首先向县衙的差役详细询问,明察各乡的贫富情况。何人奸恶不法,何人有德行、威望高,都事先一一了解清楚。
庐陵这个地方,民风好讼,县衙堆满了各种诉状案卷,历任知县对此都头痛不已,但又毫无办法。
王阳明经过深入调查,发现开国太祖皇帝制定的那一套地方规矩,以教化乡民为主,能有效地止争息讼,只可惜荒废已久,名存实亡了。
他决心把这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重新恢复起来。
于是他细心挑选乡里有威望的老人,让其担当“里老”,主持“申明亭”,负责调停、裁决乡村邻里间的纠纷。
做事就怕认真两个字。由于王阳明的功夫做到了家(他在庐陵县任上仅七个月,亲自起草张贴出去的告示就有十六份之多),该县的积案逐渐得到清理。
冀元亨与王阳明在庐陵的二百多天里,眼见着先生亲力亲为,日夜操劳,举重若轻,化繁为简,心中极为佩服。他拜王阳明为师多年,又经常在一起修身治学,到现在依然解不开关于王阳明的诸多之谜。
为何他有这样充沛的精力?为何他有如此超人的智慧?为何他有这样广博的知识?为何他有这样宽阔的胸怀?每天要处理这么多公务,平常还要治学修身,却毫无倦意。他认识事物总是十分敏锐深刻,思考总是见解独到分析精辟;闲谈聊天中,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文武之道尽皆涉猎。面对那些卑鄙小人的攻讦诽谤、朋友们的不理解却从不计较。
“先生,您每天做这么多事不累吗?”一天上午,冀元亨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他很担心老师的身体。
“这个嘛,能超越于得失,心就不会累,身体也不容易累。”王阳明笑着说。
“那么,怎样才能像您这样悠游自如地做这么多事?”冀元亨这些天来与王阳明朝夕相处,亲眼看见他总是有条不紊地应付各种棘手的事情,相信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便进一步问道。
王阳明极为欣赏这位弟子的好学精神,和蔼地说道:“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这么说吧,首先,要有一颗为民做事的心。
“就像当年大禹治水一样,他有忧民之心,认为自己担任治水的责任,如果治不好水,使人民受害,表面是洪水淹溺了人民,实际是为自己所害。如果抱有万物一体之心,人民淹溺于水
,实际上就是自己淹溺于水,自己去救他们,也就是救自己,能不急吗?所以大禹治洪水,能三过其门而不入。
“不过,圣贤虽然急于救民,但也要安于本心的清静,才能把事情做好。如大禹治水,尽管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但他也能保持从容自若的心态,以忘我的精神去做,不带任何情绪,这样一切都能做得很好,身心也不容易劳累。”
冀元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老师所说的,正是一种“仁者”的境界。
这种境界在常人看来,似乎是圣人才能达到的,对于普通人来说高不可攀,其实究其根本,这只是一个十分平常的问题,就是要我们满怀爱的心情去做事,即可获得出乎意料的高效率。
一个人身中潜在的能量,是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的,很多时候我们感觉到劳累,并不是真的累了,而是我们以厌恶的感觉去做那件事。
你如果把一件事当成负担去做,总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心中充满抱怨之情,心不甘情不愿。可以肯定的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做事,过不了一会儿,你就会感到疲惫不堪,满脑子想的就是尽快从这件事逃离开去。
如果你充满爱的感觉去做某件事的话,心中那股深沉的爱似乎要满溢出来,这种感觉无比美好,整个身心完全敞开,是无条件地全心给予的,这种状态与大自然大公无私的本性有相类似
之处,这时源源不断的能量就会从身中涌出,自我都好像忘掉了,令你感觉不到累,有的只是喜悦和快乐。
欣悦之情、喜爱之心,与本体意识的层次相接近,能调动深层次的一种能量。所以我们要想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必须把自己的感觉调整到喜悦和爱的节律上。
假如自己当前必须做一件事,但又不感兴趣,找不到“感觉”,该怎么办?
其实,爱的感觉是完全可以培养的,它的节律与天地大自然的节律相通,你不能把握住它,但可以在内心感受到它。
你试着放松自己的身心,一心将感觉放到要做的事情上,想象着它带给你的责任感和成就感,体验其中的爱的升华。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态,把做这件事的美好感觉带入意识深处,进入深层“自我”,然后就充满喜悦之情、带着追求之心去做它吧!
不知不觉中,你会惊喜地发现,这件原来充满痛苦和挣扎的事,现在变成自动自发的了,你出自内心地想要做成它,其中的过程根本感觉不到累,也想不到累的感觉上。
王阳明的这一席话,令冀元亨茅塞顿开。他决心以老师为榜样,持之不懈地去实践圣人之学。

21.突破畏难情绪的诀窍

在庐陵任上,王阳明易讼风,使城中辟火巷,定水次兑运,绝镇守横征,杜神会之借办,立保甲以弭盗,清驿递以延宾旅,解决了地方上的许多问题,深受当地百姓的拥护。
可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正德五年八月期间,朝中传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曾经一手遮天的宦官刘瑾终于垮台了,被捕、下狱、处死,走完了他短暂而令人不齿的一生。
王阳明曾经被刘瑾迫害过,谪居龙场就是拜其所“赐”,这时也得以平反,于正德五年十一月进京“入觐”,接受吏部考察,另有他用。
此番入京,王阳明借宿于大兴隆寺,并在这里与黄绾、湛甘泉订立终身共同砥励治学的盟约。
自此,三人在公事之余,一有空闲,就会聚讲学,各相砥励,甚为融洽。
在大兴隆寺的讲学生涯,是难忘而愉快的,但令王阳明担忧的是,不少朋友及学人有畏难情绪,只爱好口头论学,而不重实践之功,致使学业没有长进。
而要发明良知,不仅要知,更要重于行,唯有踏实笃行,时时刻刻必须是一棒下去现一条痕,一掌掴出就是一个血印,这样才能希望有所成就。
入暮时分,大兴隆寺里的一株大树下,一张石桌上,摆放一壶茶,数只杯,三人相围而坐,侃侃而谈。
这天湛甘泉有事,没到大兴隆寺相聚讲学,倒是黄绾带着他的一个朋友来了。这位朋友叫应良(应原忠),也是一个热衷于圣学修养的士人。他听说王阳明经过龙场悟道,对此学有极深的体验和认识,便一定要黄绾同他来拜会王阳明,讨教一二。
夕阳西下,即将落山。斜射的余晖透过树荫,为面西而坐的王阳明身上,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王阳明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然后说道:“自曾子以来,圣学久已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
听到这里,应良面露难色,嗫嗫地说:“先生此论诚佳,然我辈凡夫俗子,毫无根基,欲达此明心见性之化境,诚难于上青天矣!”
王阳明哈哈一笑,说道:“世间之事,如对弈弹琴、书法作文、吟诗作对等,凡欲精通,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都要经过超过常人的努力,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方能希冀有所成就。
“而成圣之功,乃是参透心体,悟尽天地造化之妙的事,悟到天理,即可使自己得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又是何等的大事!学那些世俗技艺,尚要反复磨炼才能够熟悉自如,想要达到圣人境界,不下一番苦功怎么行呢?”
这时黄绾插话道:“志一而动气。一个人的志向是很重要的。”
王阳明抿了一口茶,点点头道:“宗贤说得对。不论是做学问,或是做其他事,务必要先立定一个必要成功的心。修养到了圣人境界,心如明镜,自然没有一点尘埃,也就不需要刮磨。但如是常人之心,就像一面积满尘垢、严重锈蚀的铜镜,必须痛下功夫去刮磨一番,去尽表面的锈蚀,然后才能看得见细微的尘埃,一拂便去,毫不费力。到此境界,已是认识到‘仁’的本体了。”
黄绾与应良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其实难易也是相对的。一般人普遍是爱好做容易的事,而厌恶困难之事,其中亦是因为自己的私意习气在那里作怪。如果能识破这一点,碰到困难时,依然保持冷静,不要去分别的思想状态,镇定自若,心体虚灵活泼,如此良知生发妙用,内心深处自然就会想出办法来。冲破了难关,自然也不见困难了。通过如此磨炼,就容易认识到事物的规律,体会到一种举重若轻的境界。”
在日常生活中,各种问题和困难无处不在,成为横亘在我们与目标之间的拦路虎,很多人在人生这场考验勇气和毅力的竞赛中知难而退,成为可怜而又无奈的失败者。
这种畏难情绪,正是缺乏“信心”的表现。我们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能获得成功,所以心中就充满了一个个疑问:“我能行吗?”“此事恐怕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做成的吧?”
一有了疑虑,内心的力量就不足了,做什么事都不能全力以赴地投身于其中,这样就真的完不成那件事情。要是信心充足的话,内心处于一种稳定、澄净的状态,不容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干扰,就能调动全部的力量,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人认为“信心为成功的第一秘诀”,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要达到高度自信的境界,就得时常对自己进行磨炼,让内心逐渐形成一种平和、高度有序的定态优势,这样体内的正面能量才能得到不断的巩固和加强。
由于常人意识的不稳定性,一个人很容易受到外界环境变化的影响,在一遇到困难或遭受挫折时,就会灰心丧气,丧失了进取的勇气。这种情况就是我们的“心”失去了平衡的状态。
心是无形无相的,难以把握,但心表现在身体上的感觉,却可以通过内省而自我体察和把握。利用这一点,我们可以在自己出现怀疑、畏难不前的时候,马上把感觉调整到自己想要的状态上,认真体察当前的情绪状态,丢开那些不想要的,专注于正面的感觉,然后起而行之,在行动中不断加强和升华自己的信心。
只有在不断地克服困难之中,才能获得真正的学问,千万不要因为困难而怀疑甚至放弃。
这番话虽然简易朴实,却是王阳明经过百苦千难才体会出的,黄绾与应良听了,内心受到极大震撼,恍然有悟。

22.心即是“理”

王阳明自龙场悟道,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后,时来运转,先是提拔担任庐陵知县,后到京师任职,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短短两三年时间,连升数级。
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去南京赴任时,须经过家乡余姚,便向朝庭打报告,请求顺路回乡探假。
碰巧徐爱这年也于祁州任上升任南京工部员外郎,得以与阔别多年的王阳明同舟归越省亲。
南下归越之旅,对徐爱来说,是一次充满辩论激情、令人耳目一新的旅行。
清晨,京杭大运河上,一艘官船顺流而下,王阳明端坐于船头,平静如昔的神情,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一股愉悦之色。
他的对面,正坐着徐爱,以及一同归浙的另一弟子郑朝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师生久别重逢,更是快事一桩。
王阳明自谪居龙场,已有五年多没回家乡,现在有了机会,真可说归心似箭。
此段河面开阔,水流缓慢,王阳明的座船虽是顺流而行,速度也不甚快,人坐其上,宛如坐于平地一般平稳。
徐爱看着眼前的老师,只见先生怡然静坐在那里,面色沉静,带着一种自若的泰然,似乎整个人已和船及河流、天地浑然无间,融为一体。
良久,王阳明眼光一扫,朝徐爱看过去,说道:“曰仁,为师的学问,你昨晚已经有了初步了解,谈谈你的看法如何?”
徐爱以前所习,尽是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事事物物皆有理”那一套,乍一闻王阳明那“心即是理”、“知行合一”的新学说,不啻于被一记炸雷猛然惊起,一时间很难接受。
这时听到老师发问,便说道:“《大学》上说‘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这是指世上的各种事物都有一定的规律,此观点好像与先生的见解不同。”
王阳明说:“在各种事物上去探求‘道’(天地宇宙间最终极的规律),这是把‘道’看成是外在的了。而‘道’,就是心的本体,只要精修自己的道德到非常纯粹,没有一点杂质的程度,就能发现自己本来的心体。但要明心见性,洞悉此道的存在,也不能离开在具体事物的心性磨炼。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听王阳明解说得如此详细,徐爱还有点不理解,又问:“如果‘道’是可以从我们的心内求得的话,恐怕对于天下各种事物的道理,会有不能穷尽的地方。”
对于徐爱的疑问,王阳明早就预料到了,他泰然自若,谆谆善诱道:“心即理也。天下又岂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曰仁,你试举一个例子来看看。”
徐爱说:“就像服侍父母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心、交友的信义、治理百姓的仁爱,其中包含很多道理,恐怕亦不可不详究。”
王阳明叹了一声,道:“这种说法蒙蔽世人很长时间了,岂能用三言两语就能让大家醒悟?现在先就你所问的谈一谈。
“服侍父母、侍奉君主、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难道是在具体的事上去寻找忠心、孝顺、信义、仁爱这些道理吗?举一个很浅显的例子,像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奸臣,他们表面对君王很好,但他们阳奉阴违,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这样做罢了,能够说是真正的忠心吗?
“所以说,忠心、孝顺、信义、仁爱这些事物的道理,都只是在此心之中。心即理也。只要此心没有私欲的遮蔽,即是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理’,不必要在心外再添加一丝一毫。”
徐爱问:“那么,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理呢?”
王阳明答道:“以这虚无一物,唯有一点生生不息之机的心,应用于服侍父母,自然就是孝道;应用于侍奉君主,自然就是忠心;应用于交友和治理百姓上,自然就是信义与仁爱。
“要达到这个境界,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要一心去掉那些不合理的欲望,进而体悟天地自然的规律,在这上面下功夫就行了。”
王阳明认为,世上无心外之物,无心外之理,我心即是“理”,即是“天”,即是“道”。也就是说,我们本体的感觉、意识,追溯到其根源处,是与天地万事万物本为一体的,不可能有离开我心而存在的事物。
这种说法,对于心灵境界还没达到一定层次的普通人来说,的确很难理解。正如王阳明与友人一同游南镇时,一位朋友就指着山岩上的一株花树问道:“你说天下无心外之物,现在这花树在深山之中自开自落,与我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阳明回答道:“你还没有看到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一同归于寂静;而你来看到此花时,此花的颜色便明白起来,由此可见,此花并不在你的心外。”
在王阳明看来,吾心无形无相,本无一个具体的实体,只是感应万事万物,把这些反映到头脑中,我们便以为这是自己的“心”了。换一句话来说,所谓“心”的存在,我们是借助于外界环境中各种事物的存在,起心动念去分别,才得以感知到它的存在。而天地间万物按其固有规律而运行,并没有像人类这些所谓的思想、感觉(心)的,只有通过心对它们的感知,才能实现自我认识。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心的本体意识即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的主宰。任何一件事物,其事理、规律都具足于我心之中,在我心还没有看到它时,它们就是潜在的对象。而当我心孜孜以求去追求它时,在某一个契机物我两忘,接通了潜意识的通道,这种事理、规律就从潜意识浮现到大脑的显意识上来了,而被我心认识到,这就是领悟、创造、发明的过程。

23.物化繁为简

王阳明的这番话,犹如一道闪闪金光,穿过了浓云遮蔽的天空。
徐爱觉得有些省悟,但还不透彻,便又向王阳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先生的讲解,使我很受启发。不过以往的说法尚缠绕于心中,还不能完全释然。比如侍奉父亲这件事,其中那些嘘寒问暖的事情,有许多细节问题,难道也不须讲求吗?”
王阳明听后,静默了片刻,道:“怎么能不讲求呢?如果脱离了具体事物去谈致良知,那就是空谈心性。
“这些嘘寒问暖之事,其中要有一个中心原则,即须要在‘去人欲,存天理’的情况下去做。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做这些事时,须‘敬以直内,反身而诚’,用外在的行为来调整自己的内心状态,恭敬而至诚,完全出于自然而然,进而使之符合于‘道’,这就是修身的具体内容。
“例如在冬天讲求保暖,也不过是要明了此心之孝的本来状态,不能夹杂一丝一毫的私欲。夏季消暑,亦同样如此,只是借此磨炼这颗心,使其达到至诚境界。
“此心如果没有私心杂念的干扰,人天合一,处于非常真诚的状态,冬天自然会想到父母是否寒冷,自动自发地去寻找如何保暖的方法;夏天时就会想到父母是否怕热,而主动地去探求如何消暑的道理。这些都是先具备真诚孝敬的心,然后才自然表现出来的行为

“这种真诚孝敬的心是很重要的,唯有如此,才能使自己的行为出于自然,做什么都做得很好。
“就好像一株树,这真诚孝顺的心就是根,那些嘘寒问暖的细节便是枝叶。必须先有根,然后才有枝叶,而不是先去寻找枝叶,然后才去培育树根。《礼记》上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必须有个深爱之心做根,一切都便自然而然了。”
这时入冬已久,寒风凛冽,河面冷冷清清,除了王阳明他们的座船外,再无其他行船。岸边的树木叶子早已落尽,一派萧瑟景象。
王阳明满怀深情地看着岸上的一株光秃秃的小树,意味深长地说道:“外表看来,这棵树似乎已无生机,然而,由于它的根尚在,其中自有一股生生不息之机,春天到了,这股生机就会催促它抽枝发芽,不断生长,最后终成参天大树。”
徐爱静静地坐着,体味着老师所说的话。
远远望去,寒风到处,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慢慢扩散开来。云层低垂,灰蒙蒙的,天空显得特别低,似已与开阔的水面连为一体。虽然没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却也有“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
在如此空旷幽寂的河面上,舟船轻移,眼收此景,身与境谐,神与物游,徐爱的心似已融入大自然之中……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不知怎么回事,《大学》中的这段话,此时不知不觉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徐爱心中灵光一闪,突然对此有了新的解悟。
先生谪居龙场三年,居夷处困,饱受磨难,所历经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然而就在这样的困境中,先生却依然乐天知命,修身不已,并教化当地乡民,讲学不辍。
贵阳书院、庐陵任上,或是任职京师,先生均能以一种独特的精神,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事务,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不惮烦琐,举重若轻。
这种从容不迫、化繁为简的行为,不正是先生通过处困养静的功夫,达到了唯精唯一的至诚境界,而从心性本体中体现出来的吗?
至诚,是心灵的一种态度,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无法通过外在的学习而得到,而是与一种没有杂质、空灵澄澈的心境融合在一起的。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可见,在先儒“修身正心,平治天下”的理论中,“诚”是非常重要的一环,非“诚”则无以成事。唯有达到“诚”的境界,才能获得一种把事物化繁为简的能力。
“诚”虽然看似是一种很高深的境界,但它本身也可以说是一种借以入门的方法。
这种方法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其关键就在于“格物”,即在做每一件事时,要注意把自己的心摆正,尽量带着一种出自内心的爱和享受的心情去做。
这样专注于“做”的过程,使心中的种种闲思杂虑渐渐融归于行动之中,物我两忘,心境空明而生喜悦,无所挂碍心就不会累,行动能力就会大增。久而久之,没有杂念的干扰,洞察力得以提升,就能逐渐明白大自然与个人之间的一些规律,促进心灵的成长。

24.通达自由的人生境界

正德八年二月,王阳明与徐爱终于抵达了家乡。
王阳明一向有登山观水、寻僧访道的雅兴。
他与徐爱归越返乡后,此时黄绾亦正好返回其乡浙江黄岩养病,他本来打算一到家就偕同徐爱前往黄岩,会同黄绾去游天台山及雁荡山。
然而,由于久未回乡,乍一衣锦荣归,宗族亲友来往应酬极多,诸事缠绊,一个多月过去了,都还未能动身。
无奈之余,王阳明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写信邀黄绾至余姚相聚,同游附近山水。
但不知哪个地方出了差错,苦候至五月底,始终不见黄绾的影子。
实在没办法了,王阳明与徐爱及其他几位弟子,只好一边游山寻水,一边向黄岩靠拢,打算在途中再寄书黄绾,让他在家相候,聚首后再一起游览天台、雁荡。
先从上虞入四明山,一路游览,其中一个目标就是久负盛名的“白水冲”。
白水冲,位于距余姚六十里的白水山上。白水山又称白山,因古代白公在此修道而得名。
王阳明与众学生一行五人从山间小路而上,山上苍松翠柏,野草丛生,阒无人迹,白蒙蒙的一片水雾弥漫在山野里,给人一种恍若仙境之感。
白水冲隐藏在一片密林之中,远远地就听到哗哗的水响,迎面拂来阵阵凉意。
听闻瀑布冲下山谷的响声,大家精神一振,疲劳顿消,快步向水响处奔去。不到片刻工夫,已来到瀑布下面的一间小亭里。
此亭名为清晖亭,相传元代道士毛永贞所建。凭栏眺望,白水山头由冶山、屏风、石屋、云根四峰组成,其中:石屋峰苍松怪石,险峻异常;云根峰云缭雾绕,神秘莫测。
两峰之间,一帘飞瀑从十余丈的高处奔流而下,飞珠泻玉,状若白龙,令人叹为观止。此即为余姚第七景“白水飞瀑”,当地人也称“白水冲”。
白水冲瀑布落地成潭,溢出为溪,名为“紫溪”。相传在此山随白公修道的一对夫妇,每天上山采草药,炼制药丸,救济世人。他们在溪中洗涤炼丹药的器皿,溪水都变紫了,故此名之。
这一带水气重,山野经常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行人往来其间,如在仙界幻境中行走。
徐爱伫立亭边,仰视瀑布从半空临渊扑壑而下,激起弥天雾阵,渐与周围的雾霭融而为一,亦真亦幻。
眼观此景,直觉得意似闲云,心游物外,超脱了尘世间的一切羁绊,抛下了心灵中的一切烦恼,物我皆忘,超然自在,直入逍遥无为之境。
王阳明步出清晖亭,坐于溪边的一块青石上,凝视溪水,若有所思,道:“老子曰:上善若水。瀑布虽然壮观,这潺潺溪水却寓有至理。”
徐爱等弟子知道先生善于就具体事物指点学问,一个个敛神息气地听着。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慢慢说道:“孟子曰:‘观水有术,
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日月的光明,凡是能容得下光线的地方都能照到;而流水的特点,不把那些坑坑洼洼填满就不再往前行;君子有志于道,学不彰明就不出去招摇炫耀。我们做学问,又何尝不是如此!唯有埋下头,一步一个脚印,锲而不舍地去治学,方能有所成就。”
这时,山林传来一阵鸟鸣,似乎打破了山谷的幽静,但在徐爱听来,鸟鸣之声,却更衬托出了白水冲瀑布的清幽之境。古人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确是一种在常态下无法理解的现象。
王阳明的眼光徐徐在众人身上扫过,说:“水中蕴含着许多智慧,不仅有造化之妙,也包含有安身立世的人生智慧。我当年观竹格物,一无所获,你们今天观水悟理,看谁有所得?”
大家听闻此话,顿时来了兴致,一个个专心致志地看着溪水,想着与水有关的道理。
徐爱亦静静地坐在一块扁平的大石上,凝望流水,苦心参悟。
开始的时候,他的心中尚存些许杂念,慢慢地,清新的山野气息,潺潺之溪流声,朦朦胧胧的水雾,这一切消融了他的闲思浮虑,使他进入了一个悠然深邃的意境。
在这种状态中,他似乎与那无拘无束、轻松自由、无羁无绊的溪流融为了一体,心灵洒洒脱脱,空明而澄澈,恍如灵光一闪,徐爱领悟到了一种“圆活”的智慧。
溪流一路下山,遇到岩石阻拦时,就轻灵地绕身而过,避实就虚,而不是硬顶硬碰,徒耗气力;碰上土坝当前时,或寻隙而过,或积蓄力量,到达一定高度后再漫游突围;从高处泻下时,挥洒自如,处变而不惊。
这是一种洞悉规律后所达到的高度自由的境界。
我们做任何事情,如果能仿效水的特性,依乎天理,顺其自然,就能以不变应万变,无处而不安然。
如果真正达到了像水那样“道法自然”的境界,其行动举止自能随方就圆,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大彻大悟,领悟到一种“知止而后定”的大智慧,事过不留,烦恼不存,遇挫折举重若轻。
臻于此境,方是真正的超然与自在。
徐爱将自己悟出的道理向王阳明及众人讲了,王阳明颔首赞许:“虽不中,亦近道矣!”

25.“势”中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登上宁波第一高峰——杖锡之后,王阳明与众门人又乘兴游览了闻名天下的雪窦山。
雪窦山地处浙江溪口西北,最著名的风景要数“千丈岩”。此处壁立险峻,岩高千丈,巨大的瀑布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从上面喷薄而下,极为壮观。
“穷山路断独来难,过尽千溪见石坛。”王阳明《游雪窦》一诗中的这两句,道出了当时路途的艰险。众人相互扶持,一路行来,距千丈岩还有半里之遥,天色阴沉下来,乌云滚滚,隐雷阵阵,与山谷之中的瀑布声相融相连,分不清是瀑声还是雷声。
瀑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待大家到得岩下时,已是瀑声如雷,震耳欲聋。
仰头观去,众人不禁被天地间的一种壮美给震撼住了。
只见千丈岩悬崖峭壁,一道瀑布宛如一条千丈白色巨龙,从岩顶奔腾而下,其势惊人,撞击到山谷下的深潭,激起漫天水雾。
这一瞬间,徐爱心中升腾起一种对天地大自然的敬畏。人虽然为万物之灵,但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真是太渺小了!
王阳明负手而立,仰观瀑布,目光凝然不动,神态悠闲自如,他的内心好像并没有受到千尺岩瀑布这种气势的震撼。
自龙场悟道后,他的心时时处于一种清静澄澈的境界,对于外界事物,虽然也曾看见、听到、感受到,但其心却过而不滞,
只以心的空灵去体验当下的处境,因此才能静亦定,动亦定,进入任何情况下都不为外物所动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将目光从飞流直下的瀑布收回,逐一扫过众门人,问道:“观此瀑布,你们有什么感悟?”
“很壮观,有气势,得欣赏此美景,可谓不虚此行了!”一位弟子回答道。
王阳明笑了笑,伸手抚须,又问道:“那你说说,千尺岩瀑布为何有此惊人的气势?”
“因为它高呀。水从越高的地方流下,就会形成一种‘势’,震撼着人们的心灵。”那位弟子显然对此道颇通,马上作如是答。
“不错,流水所处的地方越高,它的‘势’就越明显,对我们的影响就越大。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同样存在着许多‘势’,如地势、局势、形势、威势、权势等。这些‘势’,有的是能看得见的,有的是看不见、仅能通过心来体验到的。”王阳明触景生情,又开始因“势”诱导了。
“如我们的心,就很容易受所谓的情势所影响。有时一点儿看似微不足道的情绪波动,都会令我们心神大乱,不知所措。可以说,每个人的心,无时无刻不受到‘势’的干扰与左右,一些人心中没有定见,原因就在于此。
“《大学》上说,‘知止而后有定’,要想有一种定力,就要做到‘知止’,即要明了事物的自然规律,如此方能顺其势而为之,
不为其势所动。
“当我们能以至诚之心对待各种事物时,心态才能平和,才能够容纳各种情绪,使自己的心保持宁静,这样才能洞悉解决问题的关键,把握住处理好事情的正确方向。”
说到这里,王阳明看了看从千尺岩奔流而下的瀑布,接着说道:“正心诚意既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功夫。要达到诚的境界,则有致曲之功。即在那些小事的细微之处,也要善于使自己的起心动念都与自然相合,调整自己的观念、心态,使其达到非常真诚的状态,合于天地自然的运行规律。
“就像我们现在欣赏瀑布,尽管瀑布极高,水流湍急,对人有一种无形的影响。但如果我们能放开自我,使之不起杂念,完全与天地融为一体,就能体验到一种‘诚’的境界。
“在修身治学,乃至做任何事时,假如能善于引导自己,与‘势’合一,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如在学习的时候,杂念很多,不想去学,这就是心理与行动有了冲突。应注意的是,这时不要去对抗这种冲突,而应该放松身心,让心与当前的‘势’融合为一,思想就能很快平静下来,接着便可以顺势而行了。”
听到王阳明这一番寓理于观瀑布之中的论说,徐爱与众人皆有省悟。
欣赏过瀑布后,大家逆源而上,攀上了千丈岩。当晚宿于雪窦寺,夜听钟鸣雨声,意境清幽,富于禅意,王阳明颇有感慨,赋诗一首:
僧居俯瞷山尖,六月凉飙早送炎。
夜枕风溪鸣急雨,晓窗宿雾卷青帘。
开池种藕当峰顶,架竹分泉过屋檐。
幽谷时常思豹隐,深更犹自愧蛟潜。

26.知行合一的秘密

王阳明与众门人观白水,登杖锡,至雪窦,上千丈岩,本来打算从奉化取道赤城到黄岩与黄绾会合,再去同游天台、雁荡。
但此时久旱无雨,从千丈岩下来,看见赤地千里,山田尽皆龟裂,心中惨然不乐,游兴顿消,便取消了黄岩之行,径直从宁波乘船返回余姚。
这一趟四明山之游,徐爱觉得受益匪浅,特别是王阳明先生在登山观水时,所阐发的“心即是理”及“知行合一”理论,使他眼界大开,洞悉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本来想趁与师归越这段时间,好好向老师请教学问。然而他在外为官,亦久未返家,父亲非常惦念儿子,听说他这次回家省亲,但抵越已久,却还未见其踪影,便托人捎信催他尽快回去。
既已陪师同游余姚山水,加上老父督促甚紧,省亲假期已过大半,是该返家看看了。
得知爱徒即将离开,王阳明心甚怅然。不过徐爱陪同自己返回余姚,眼见返越已三月有余,而假期有限,老父思儿心切,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也在情理之中。
五个多月前,徐爱在京师初见王阳明,接触了心学理论后,亦曾与黄绾、顾应祥他们就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学说展开过辩论,却没有什么结果。
在游山观水中,经王阳明因机缘巧加点化,徐爱虽觉极有收获,不过终究还未透彻。
这天晚上,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乡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了,唯有王家的一间书房还亮着灯。
徐爱与王阳明相对而坐,明天就要离开先生了,他对于“知行合一”的说法,还有些疑问要向先生请教。
听说徐爱尚没有完全领会知行合一的精义,王阳明很理解,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弄懂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徐爱,和蔼地说:“你试举个例子,我们来分析一下。”
徐爱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对父母应当孝顺,对兄长应当尊敬,但实际上却不能做到,这便说明‘知’与‘行’分明是两回事。”
王阳明感叹道:“很多人都有这种看法。其实,出现这种情况,正是由于人们的心被各种私心杂念所隔断,已不再是那个知行的本体了。
“到达了心灵的极高境界,是没有知而不能行的。如果知而不能行,只是没有真正知道而已。古圣先贤教人不论是做治学致知的学问,或是做修身实践的功夫,其目的正是要恢复那知行的本体,而不是只要你那样去做就行了的。
“要恢复这个本体,即是要恢复自己心灵那种最本能的反应。如《大学》里就举了一个真知真行的例子给大家看:真正的知与行,就如同见到了漂亮的东西,出自本能地就喜欢它了;也像闻到一股极臭的味道,马上就起恶心欲呕的反应。
“看到美好的事物,这个过程属于‘知’;喜欢美好的事物,此过程属于‘行’。当你一见到那美好的事物时,你的心就出自本能地喜欢了,而不是见了后,又另起一个心去喜欢。在那见到美好事物的一瞬间,就是知行本体的呈现。闻到极臭的味道也是如此。”
王阳明在这里所说的“知行的本体”,正是“心”的本来面目,现代心理学中的“潜意识”、“无意识”或“本体意识”概念与之类似。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心的本来面目与“道”相通,也就是说,达到一定的境界,心能够洞悉大自然的规律,并与之合而为一,是创造天地万物的源泉。
一个人的思维、意识越接近这个层次,“知”与“行”的差别就越小,所具有的能量和智慧就越大。当发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后,“知”与“行”就完全没有分别了,这时所展现的智慧和能力是无穷无尽的。
而有时我们很想去做一件事,但又不能付诸实施,这就是因为许多乱七八糟的杂念充塞着我们的大脑,将想做这件事的念头与本体意识间的能量通道隔断了。如果一个想法没有足够的能量支持,是无法采取行动的;即使采取行动了,也很难坚持下去。
要想做成自己想做和应该做的事,首要的任务就是要达到“真知”的状态,也就是要抓住最初的那个念头,把它放大,保持住那种喜悦的感觉,让这件事在心中形成一个清晰、生动的心理意象,从而启动一个威力无比的能量系统,让整个身心围绕着这件事行动起来。
那些最初的反应,往往就是知行的本体在空灵的状态做出的,不曾有私心杂念隔断过的反应,如不及时抓住,以行动进行巩固,很快就会稍纵即逝。
王阳明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假如一个人鼻塞的话,虽然那股极臭的味道就在身边,他不曾闻到,就不会起厌恶的反应。但这只不过是他未曾真正闻到臭的味道罢了。就像说某个人真正懂得孝、悌之道,必定是这个人已经能笃实地孝顺父母、尊敬兄长,总不能是他只是知道说些孝、悌的话,就可称为懂孝、悌之道。
“我们自身的感觉也是如此。如知痛、知寒、知饥等,必须真正是自己身上痛了、知道冷了、肚子饿了,方才是真正地知痛、知寒、知饥。如此来说,知行如何分得开?”
圣人教人做修身的学问,必须在平常具体的行动和感觉上下功夫,即要抓住内心美好的、本能的、自然的反应,不断培养它,方才可以称之为“真知”,不然就是不曾知道。

27.避免“空想”与“盲动”

这时,徐爱插话说道:“古人将知行说成两个,也是希望人们有个明白的地方。一方面做知的功夫,一方面做行的功夫,这样做功夫才有下手之处。”
此时夜已经深了,阵阵微风吹来,灯光时明时暗,飘忽不定,给人一种变幻无常的迷离之感。
灯光映照在徐爱的脸上,他的情绪显得比较亢奋,没有一丝倦意,眼里闪着探索真理的光芒,坐在王阳明面前的,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求知若渴的年轻人。
王阳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种说法,正是失去了古人强调的宗旨。我曾经说过,真正去了解的过程,就是行的办法,而去实践的过程,又是知的功夫。也可以说,下定决心去了解,只要你一动这个心意,就是行动的开始,而行动呢,就是去了解的结果。如果领会了其中的道理,知行是相融为一的,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里面;同样,只强调‘行’,亦自有‘知’包含在其中。
“世人之所以认为知与行是两回事,就在于他们不能致其知,而要致其知,就要从正心诚意入手。一念真诚之下,知也是行,行也是知。如大家学圣人之道,假如这个念头是非常真挚、纯一不二的话,你去追求了解的过程,也即是修养实践的行动;而修身养性的行动,也是一个去了解致知的功夫。
“古人之所以要既说一个知字,又说一个行字,只因为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只知道懵懵懂懂地随便去做,一点都不经过思考琢磨,只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去胡来妄为罢了。所以必须强调一个‘知’字,才能行得正确。又有另外一种人,他们只是漫无边际地去凭空思索,完全不肯踏踏实实地去实践,如此思来想去,也不过是一个凭自己的主观去臆测而已。所以必须强调一个‘行’字,方能实践出真知。”
这晚的月色很好,说到这里,王阳明停了下来,招呼徐爱来到宽敞的庭院中,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下来,周围万籁俱寂,夜空里弥漫着一种空灵而幽静的气氛。
两人在院里的石凳坐下,静静地享受着这空旷寂寥的夜境,只觉心胸坦坦荡荡,一片清明。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对于将知行一分为二,这是古人迫不得已的补偏救弊之法。如果能领悟到这个意思,有一句话就够了。如今的人却将知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一定要了解透彻,然后才能去采取行动。所以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我现在且去探求讨论求知的功夫,等到真正知道了,方才去做行的功夫。这样拖延下去,也就终身不能行,也就终身不能知了。”
“空想”与“盲动”是我们很容易陷入的弊端。走任何一边的极端,都会导致劳而无果。为什么呢?
因为不经过思考的鲁莽行动,与只凭自己的主观愿望去空洞地思索,这种所谓的“行”或“知”,都是与本体意识的智慧脱节的,它们无法触动深层自我的智慧源泉,也就不能获得对天地事物规律的正确认识。
要避免“空想”与“盲动”,就得取“中”道而行,既要积极行动起来,又要在行动中正确把握住思维意识的活动。
如做一件事时,首先应当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去做它。如果这件事是自己应该且必须做的,就把全部的注意力和焦点集中到它的上面,身心欢畅地去行动。
在做任何事的过程中,既是一个不断向目标前进的努力过程,也是一个提升自己心境的良机。而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让心灵体验到一种真正幸福的境界,这也是一种参透生命、活泼自由的人生境界。
人生有限,学海无涯。人禀天地之灵气而生,所区别于其他万物的地方,就在于人有心头一点灵明——良知,要想获得与万物不同的结果,就要修养自己,将有限的生命激发出无限的智慧和能力,为人类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明白了这个道理,立定决心从自己的心上做起,把心态调整到与天地宇宙相协调的状态。
当发现自己跑神了,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时,就马上把心思集中到当前所做的事情上;而当发现自己不愿深思熟虑,只想蛮干时,就要暂时停下来,深呼吸几次,放松一下身心,给心灵一个休息的空隙,然后再心情舒畅地干下去。
这样将当前所生发的正确的念头与所做的事物结合起来,进行认真的研究和参悟,让心态逐渐接近道的规律,即进入自然无为的境界。不断努力,不断精进,在这个过程中,新的能力和智慧即可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
王阳明看了看徐爱,说道:“从某个角度来看,知行合一的本体,亦相当于天地间造化万物的生生不息之功,《易经》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之运行,自遵行一种刚健有力的规律,不管天空是电闪雷鸣,还是风雪交加,天地都一如既往地照常运行,不受一点影响。”
“我们修身治学,乃至做任何事,如果也能这样,不因困难而畏惧,不因挫折而气馁,持之以恒地朝一个方向去努力,这也就是顺着自己的良知行动。那么,即使再困难的事,也有可能做成。”

28.心中自有定盘针

这时,天空飘过一朵云,将月亮遮住,天地间顿时变得暗淡下来,原来稀疏不见的星星,此时却显了出来,繁星点点,显出了夜空的神秘和深邃。
听了先生对“知行合一”的阐述,徐爱心中有所省悟。
知行合一,原来也是在自己的心上下功夫,心中清明澄澈,洞悉了事物之规律,良知本体无所遮蔽,自然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究其根本,知行本体也即良知。但是,应该怎样去致良知,去认识这个知行本体呢?
“先生,孟子所说的‘穷尽自己的本心,认识自己的本性’,为什么就是您说的‘生而知之,安于行动’(生知安行)呢?”徐爱对于孟子“穷心尽性”的理论很感兴趣,这时便把自己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王阳明静静坐着,似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静默了一会儿,王阳明回答道:“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先儒所说的‘性’,是心的本体,而天地自然所遵循的规律(道),则是心性的本源。
“性是无形无相,不可捉摸的。穷尽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是认识‘性’了。《中庸》上认为,‘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只有达到至诚的境界,才能明心见性。而我们平常所说的‘存心’这步功夫,还未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本心,还需要培养自己的诚心。
“但是,这个诚心也不是光说培养就能培养的,它得经过一番磨炼的功夫。心中要有一个大志向,要有一种担当。要通过‘知天’、‘事天’等过程的修养,然后才达到‘天人合一’的化境。
“知天,即明了事物的自然规律,一个人要有一定的境界,把自己的心看成是天地宇宙的一部分,修心养性是自己的分内事,在观念上已有‘天人合一’的信心。
“而事天,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态度。如侍奉父母,须是恭恭敬敬,然后才能没有过失。一个人达到‘事天’的境界,尚与天为二,没有完全融而为一,但心中已见到天在面前,能持之以恒地朝这个方向努力。这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区别。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在‘尽心知性’的修养过程中,心中要有一种定盘针,所谓‘夭寿不贰’其心,即有志者自有一种定力,一心为善,绝不会因为外界环境的好坏而使自己的心改变。而是一心在修养自己、提升自己上下功夫,以一种坦然的态度,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使自己的行事态度符合规律,虽然认识到穷通困厄甚至寿命长短是有一定规律的,但也毫不动心。
“唯有如此,在面对困难或者危险时,能临危不惧,泰然处之,此时心中才能生出大智慧,把握住应对事物的正确方向,使自己在心理上就先立于不败之地。”
“不论做什么事,都要遵守‘循序渐进’的原则,修身治学亦不例外。刚开始时,肯定会不习惯,有一种无从下手、拘束难耐的感觉,这时初学者便要确立志向,树立一种在困境中努力的精神。等到超越了这一阶段后,就会逐渐从不自觉进入自觉的状态,心安理得地去行动,最后达到得心应手的境界。
人是天地间的一个奇迹,身中蕴藏着无穷的潜能,照理来说,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许多事情,实现自己的梦想。
但在现实生活中,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克服重重困难,到达成功的彼岸。其中的奥秘在哪里呢?
对于那些看似能力卓越、事事顺遂的人来说,他们掌握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心能定得下来,在心中能有意无意地“看”到将来成功的前景,并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切必将实现。
这种状态,即是一种心灵的境界,在你的心灵进入了一种非常纯粹、澄澈的状态,真正地相信未来的事情会实现时,你的心就与宇宙那种非同寻常的创造力量融合起来了,你就能调动所有的力量,促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中,从而把它真实地创造到现实生活中来。
因为当你能清晰地看到某一个情景,而且有非常自信、喜悦、欣快的感觉时,就说明这个情景已经进入接近“深层自我”(良知本体)的层次了,所谓“万化根源总在心”,这个层次就是万物创造、演化的地方,凡是能进入其中的事物或思想,都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创造出来。
所以,如果我们能对自己渴望的事物拥有非常强大的信心,把将来的事情当作已经实现的样子,整个身心都表现出完全相信的状态,一以贯之地行动下去,就能把渴望的事物从无形“变”为有形。这也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
可以说,那种“事天”的感觉,那种恭恭敬敬、全身心相信的“在心中见到”的感觉,即是与大自然无穷能量连接的通道。达到这种状态,道的力量(大自然的规律)就会在你的身上出现奇迹。
在这时,遮住月亮的那片云,已渐渐飘离,广袤的天地间重新洒满了皎洁柔和的月光,人的心境亦变得空旷宁静起来。
停了一下,王阳明继续说:“对于‘生而知之’这句话,历来世人都有一种误解,认为是说有一种人生下来就能知道所有事物的道理。其实,‘生而知之’是说一个人通过修养所能达到的一种境界。
“在这种境界里,一切蒙蔽心灵的尘埃都已扫尽,人的心境清澈澄明,就能以空灵的状态对事物做出本能的感应,在看似不假思索之际,而获得一些合乎规律的正确认识。一般来说,这时人的心性十分安定、愉悦,就不再怕外界的干扰,能够安稳地将心放在任何一件事上而
不滞着。这也就是‘安行’。”

29.随时使心灵变得更强大

王阳明这一席话,犹如一阵微风,拂去了徐爱长久以来遮蔽在心中的疑团,一时间,他仿佛有一种言下大悟的感觉。
徐爱兴奋地说道:“昨天我听了先生的教诲,亦隐隐约约觉得功夫应该这样来做。现在听先生阐述得这样详细,更觉得无可怀疑。昨天早晨我就寻思,‘格物致知’中的‘物’字,也就是‘事’,都是从心上来讲的。不知这个观点对不对?”
王阳明见徐爱悟性如此之好,大感欣慰,高兴地说道:“对。主宰我们身体的就是心,心所表现出来的就是我们的意识、思想,而意识的本体便是良知,意识所在的地方便是一样事物。”
接着,他又进一步讲述道:“如我们的意识在于侍奉双亲上,即侍奉双亲就是一样事物;意识在侍奉君主上,则侍奉君主也是一样事物;如将意念放在仁民爱物上,则仁民爱物也是一样事物;同样的,当我们把意念倾注在视、听、言、动上,则视、听、言、动也是一样事物。所以我才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中庸》曰:‘不诚无物。’如果心不诚意不正,精神恍惚,就连物体都分不清楚,更别提洞悉事物的本质规律、做成什么事了。又何况,如果没有一颗真诚恳切的心,不能穷尽心性的本源,得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百年光阴一晃即过,对于自我
来说,所谓的外物又在哪里呢?所以《大学》强调‘明明德’之功,就是要搞清楚这个‘明德’的奥秘,而究其根源,明德也就是良知、天理。欲明明德,其下手之功,亦只是一个诚意而已,而要达到正心诚意的境界,又需要从格物开始。”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格物’,就如孟子所说‘大人格君心’中的‘格’字。自出生以来,我们的心在社会中,染上了很多坏习惯。格物,就是要去掉染在这颗心上的不端正、乱七八糟的东西,以恢复心性平和中正的本来面目。其具体的下手之功,就是在我们起心动念的时候,去掉那些歪思邪念,保持心灵的坦荡光明状态,则无时无刻不是存养天理,这即是先儒所说的‘穷理’。这个穷理的过程,也即是‘明明德’。”
徐爱静静地听着,他注视着月光下的王阳明,十分佩服先生学问的博大精深,隐隐觉得先生这番朴实无华的话语,向展显示了一个神奇而又平凡的世界。
在这种清幽得令人心醉的气氛中,王阳明又说道:“良知是心的本体,没有什么干扰的话,心自然会按照一定的规律去应事接物。如看到小孩掉入井中,自然就会有恻隐之心,跑去要救这个小孩。这个行为出自心之本体,是很自然的,这就是一个人的良知,不必向外求取。
“如果良知显发出来,没有私心杂念遮蔽,就能达到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的境界。也就是如果将这种恻隐之心发挥到极致,无物无我,就能进入天人合一的生生不息之化境。
“但是在普通人那里,不可能没有私意障碍,所以必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战胜私意,方能恢复心体的本来光明。这时心的良知没有什么东西干扰,得以彻底地显露出来,便是致其良知。能达到这个境界了,其起心动念自然真诚。”
徐爱又问道:“《论语》上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而先生以‘博文’为‘约礼’的功夫,我再三思考,仍不能领会其中精义,还请先生指点。”
王阳明说:“对于这句话,很多人都认为,‘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就是要广泛学习各种文化典籍,而用礼仪来约束自己。我的看法却不同。‘礼’字即是‘天理’之‘理’字,也即是‘道’。而‘道’所显现可见的事物则叫作‘文’。‘文’中隐微而不可见的则称为‘理’,说到底,它们都是一样事物。
“‘约礼’,只是要让此心遵循‘道’的规律,而要让此心完全符合‘道’的规律,则必须在‘理’的显现处用功。因为道在万事万物之中,无处不在,且随时在起作用,并充满着人生的全过程。所以就必须珍惜每一个机会,在各种事情中调整、磨炼自己的心。
“不论是事亲、事君,也不论是身处富贵,或是贫贱,或是身处患难,遇到厄运时,我们都可以在当时那个情境上,学习如何使自己的心符合自然的规律。乃至于行动、静止、说话、沉默等日常活动,时时处处都是这样,随着‘道’的发显处,就在那上面学习存养心性。这就是‘博学于文’,也就是体悟大自然规律(天理)的功夫。”
我们要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加强大,不是为了能战胜什么外物,而是看能否明了天地宇宙的规律,内心是否能与大自然的规律协调。
大自然的规律,就是“道法自然”,一切都自自然然地存在着,让内心安静下来,让一切都自然地发生着。这就是大自然创造万物的能源所在。
一个人要修养自己,就要效法天地自然的这种特性,转化自己的情绪,把一切事物变成提升自己的机会。
平常当你觉得很忙,却又不得不做某些事的时候,便会心里烦躁,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自己的生命被牺牲了。然而,如果你能够想到,这正是修养内心的最好时机,调整一下心情,便可以把当下这一刻变成美好而珍贵的一刻。
不管在什么时候,当你涌起不佳的感觉时,不要回避它,也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去助长它,深呼吸一口气,放松身心,把注意力转向内在,体察这种感觉,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不要怕它,只要你不去分别
,不采取行动,它就没有任何力量。
让心停留在那种没有分别的状态中,即或偶有走神,也不要紧,觉察到了就很快地把注意力拉回来,只是把它反观成所谓的“感觉”,体验那种“自然”的感觉。
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如果你能真正地修身、养性、存理、致知,升华自己对待事物的心态,调整自己认识问题的方法,那么你的气质就会改变,心理素质也会变得非常强大,与别人不一样了,碰上难题就能正确对待,能随时随地保持心境的平静。
……
一番长谈,直至月已偏西,夜已深沉,王阳明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题,两人各自安歇。

30.在蛰伏中培养道的能量

这些年来,虽说王阳明的官越当越大,但也越来越闲。这次到南京上任的太仆寺少卿一职,论级别是正四品,却是个督马政的闲职,算是一个类似“弼马温”的差事。
反正到任上除了督促别人养养马外,也没什么事可干,王阳明索性将省亲假请得长些,送别了弟子徐爱后,他依然留居家乡,侍奉双亲,以尽孝心。
直到正德八年十月,进入冬天了,王阳明才销假上任,来到滁州。
滁州山佳水胜,风景优美,尤以琅玡山为最,欧阳修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记》有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王阳明年轻时便喜游山观水,寻师访友,后来龙场悟道后,门人日多,他更善于在登游山水间点化门人,并以此陶冶性情,悟大自然造化之妙。
而滁州这个地方山水绝佳,环境清幽,且又地僻官闲,王阳明便每天与门人遨游于琅玡、酿泉等久负盛名的名胜古迹之间,吟诗讲学,静坐修身,倒也悠闲自在,其乐融融。
在一些人看来,任这么个闲官,对王阳明来说似乎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王阳明热衷于圣人之道,喜欢聚众讲学,动辄以“正心修身,平治天下”为己任,现在好了,给你来个“明升暗降”,明里升你的官,暗中把你弄到这么个僻远的地方来养马,修身养性还不错,但平治天下似乎就免谈了。
但是,此时的天下早已经不太平了,各地盗贼蜂起,尤其在江西南、赣、汀、漳一带,山险林深,巨寇盘踞,窥伺剽掠,大为民患。而且,在江西还有一股已酝酿多年的势力在持续发酵,并明中暗里地勾结朝中内外的各种力量,正在待机而动。
然而道法自然,天威难测。正如古人曰: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故潜居抱道,以待其时。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是以其道足高,而名重于后代。
而王阳明此时至滁州督马政,看似一个闲差,终日无所事事,整天与一帮“闲人”游山玩水,吟诗作乐。但从某一个角度来看,他又何尝不是在“潜居抱道,以待其时”,在蛰伏隐忍中等待一个能够施展才华的时机呢。
在人生之路上,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春风得意,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为人所瞩目的低谷时期。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大业,除了要顺时而行、待机而动外,还要善于在蛰伏中培养“道”的能量。
一般来说,人生进取中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以“术”求胜,以为力量、技巧决定一切,似乎谁的“力”大、智谋多,谁就能胜券在握。大多数人都是崇尚这一种方法,拼体力,拼意志力,咬紧牙关,苦思冥想,苦熬苦干,以求能出人头地,获得胜利。
另一种是以“道”取胜。这种方法讲求一种境界,强调在磨炼中调整心态,去掉那些浮躁的心气、情绪,培养镇定、果敢的心境,让心进入一种静谧、安宁的状态,然后从中领悟那种能创造、掌控一切的东西——道。身上具备了“道”这种能量,自然智慧日生,各种能力融会贯通,应用于为人处世,自然处处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其气势令人莫可阻挡。
用第一种方法,似乎效果显著,在不懈追求下,也能达成自己渴望的目标。但值得注意的是,那些成功前的各种努力,究其实也是在千方百计寻找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路子,一旦对应了,才能由此获得成功。
而且,一味强调以“术”、以“力”取胜,这个过程是以身心分裂、精神焦虑作为代价的,即使有时能达到目的,获得富贵,但很难拥有心灵的幸福感,充其量得到一些物质上的快感而已。如果发迹后的行为不符合
“道”(自然规律),飞扬跋扈,胡作非为,其富贵也不能持久,迟早会衰败。
而以“道”求胜,这就将人生的追求与道相融为一,一切生活历练都与对道的追求联系起来。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秉持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砥砺自己,积聚一种与道相合的力量。
如越王勾践被吴王大败,数年蛰伏,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历经千辛万苦,终成一番大业。在他励精图治的过程中,其身上隐藏有一种蒸蒸日上的气势,这种气势,虽然可能他自己通常不能觉察到,但有心者如伍子胥等人便能感觉出来。
这个时候,他的心境在提升,内在的气质在聚拢、变化、升华,在他看来,面前的任何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反而是修炼自我、提升能力的最好对象。
待这种“道气”积聚到一定程度,便能转化为各种实力和智慧,影响周围的人们和环境,且能明察秋毫,洞察事物发展的先机。所以越王勾践在国力逐渐强盛起来以后,敏锐地抓住了有利于自己的时机,趁吴王北上会盟之际,伺机而行,一击必杀,留下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千古佳话。
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庸》曰:“道也者,须臾不可离也。”“道气”的培养,是一个需要时刻照看的过程,如果处于忧患之中,刻刻不忘向上努力,所作所为就能逐渐顺应自然
规律,就能得兴旺之道。
而在安逸之时,沉溺于享乐之中,就很容易在毫无觉察的时候,消磨了自己的意志,道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散逸于无形。顺道则生,逆道则亡。如此事业也会随之而走下坡路。
所以,在看似安逸的时候,更需要有“戒慎恐惧”的精神,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修养身心,才能将那些对心灵境界侵袭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清除掉,心境澄明,顺机应势,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31.怎样控制思维

十五之夜,龙潭之畔,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天地之间一片清白。
一道瀑布在两峰中间款款而下,虽然没有飞涌而下的气势,却悠然洒脱,顺着数块巨石轻快而行,倒也有从容不迫的气度。
瀑布下注成潭,潭水深不见底,传说其下通地下河的龙宫,故其名曰“龙潭”。
潭水清幽澄碧,潭边万物倒映其中,朦胧似幻,人行其畔,亦倒映出身影,乍一望去,人与万物、天地似乎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潭水外溢,形成一条小溪,流水潺潺,给空寂幽静的山谷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环绕着龙潭,数百人席地而坐,正在听王阳明讲学论道。
古人在月夕之夜,向来有聚众外出、游玩、拜月的习俗,而王阳明与众门人仰慕圣人之道,自不比俗人,在这难得的月圆之夜,则同聚风景优美的龙潭之畔,正心修身,诵诗纵歌,讨论学问。
王阳明素来强调“寓教于乐”,如此借月夕之夜,在相聚、游玩中亦不忘治学,可谓一举数得。
清亮的月光下,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一片静寂,笼罩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王阳明端坐于一块大石之上,觉得心境异常空灵。在深不可测的天地面前,一个人太渺小了,就如一粒尘埃浮在太空之中。
他看了看环潭而坐的人群,说道:“先贤曾有云: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慢则不能研精,躁则不能理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这个‘静’字,不仅用于修身治学,就是格物致知,也须心静,才能生发智慧,洞察到良知本体。心即是理,理即是良知,然良知久为私欲所蔽,不明者久矣!欲脱私欲之干扰,而得心性之安定,唯有反身而诚,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人生而静,即是心之本体,即是良知,即是天地自然之道。此心感于物而动,则为私欲。”
接着,王阳明继续讲述静坐的微言大义:“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着力处。’诸友宜于在除此私欲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
“修身须静处精炼,思无邪,身心放松,反观灵府,以静制动,以沉制浮,去掉浮气,收其放心。又在事上磨炼,顿消习气,一念不欺。此正见吾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时动时静,不见其端,为阴为阳,莫知其始。斯之谓动静皆定之学。
“《易经》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若不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焉能治国平天下?”
大家谨遵受教,如法静坐修身。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位叫孟源的门人起身问道:“先生,我在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行禁绝,该怎么办?”
王阳明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则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王阳明在这里指出,一个人的思虑杂念,是不能够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强制排除的。这些思虑的浮现,有其一定的规律,只有按照一定的方法来处理,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思维,达到没有纷杂之念的专注境界。
这个方法至简至易,却蕴含很深的哲理。就是当思虑刚萌动的一刹那,在刚想出现却还未完全出现的时候,自己觉察到了,马上集中精神,将心反观内照,细细体察这个念头存在的那种状态,看它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不要理会什么,也不要去分别什么,就是定下心来,停驻在这个念头里面,体验一种天地大自然纯粹存在的状态。
人为万物之灵,思维意识是心的发用,其本源与大自然的规律是相通的。思维的最佳运行状态也即是大自然规律的特性——自然无为。如果想去强行控制思维的运作,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自然规律的干扰,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而当你看破这一点,放弃自己想要控制一切的主观愿望,将自己的心放松,不再打算控制它,让心澄静如水,任其所往,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奇迹就发生了。
在你这样做的时候,天地自然中的各种事物都按它们本来的面目呈现着,互不干扰,你的思维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地达到了精纯专一的境界。
在记载中,王阳明是在五岁时经过改名才会说话的,我们可以探索一下这种看似非常奇怪的现象的奥秘,为什么改一个名字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呢?
在这里是不是可以认为,王阳明的爷爷给他取名叫“王云”,“云”就是“说”的意思,大家都叫他“云儿”“云儿”,就好像有一种叫他快说话的意思。但是王阳明这小孩儿比较聪慧,太敏感,感受到了家人的强烈期待,其说话能力反而受到了压抑,导致到五岁还说不出话来。直至后来改了名,这下压抑解除了,自然就会说话了。
这种情况,就如你不断提醒一个患口吃的人:“慢慢说,不要紧的。”结果他反而愈加紧张,也就更加讲不出话来。如果口吃者能不管外界人们对他的看法如何,心态自然了,其实他是能正常讲出话来的。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假说而已,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在今天恐怕已难以考证了。
此时夜已深,薄薄的水雾从潭面袅袅升起,飘浮在水平如镜的龙潭之上,慢慢向四周弥漫开来。天地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隐约透明的氤氲。
在如此静谧的山谷,万籁俱寂,唯有溪声潺潺,一轮明月倒映潭中,似真亦幻。蓦地,凉风拂过,送来阵阵清幽的山野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此情此景,王阳明不由诗兴大发,脱口吟出一首《龙潭夜坐》: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
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
草露不辞芒履湿,松风偏与葛衣轻。
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一诗吟出,众人尽皆叫好。
接着,大家以诗相和,踊跃歌舞,声震山谷,兴尽而归。

32.渴望什么就去争取吧

自从王阳明在滁州任职后,经常与门人遨游、讲学于名山胜水之间,影响日大,以前的学生纷纷闻讯而至,如冀元亨、刘观时、唐俞贤等人,又皆来到滁州与老师相聚,从游于左右。
然而好景不长,仅过了半年,这种神仙般逍遥的游学日子就要结束了。
正德九年四月,王阳明升南京鸿胪寺卿,即将离开滁州,赴南京上任。
消息传来,滁阳的学生们皆依依不舍,这半年来,他们朝夕与老师相处,王阳明那崇高的人格和已高度升华了的内在气质,在他的身心周围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吸引着他人,并对旁边的人们有意无意地施加着影响。
这半年多来,王阳明与滁州诸生游山观水、讲学论诗、传道授业,整个身心融入其中,心性的灵光自然而然发露于外,早已与大家形成了一种高度的默契,这是一种深层次感情的交流,是心灵和生命的相互融合。
儒家认为修身可以“齐家”,就是说修养可以协调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平和、友好的状态,其原因盖缘于此。
尽管大家舍不得老师离开,但朝廷之命不可违,且这次又没有省亲假可请了,所以王阳明赴任的时间比较仓促。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之中也是如此。该离去的终归会离去,这,也许就是一种宿命。
别离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杨柳依依,阴雨霏霏。送行的学生及友人冒着细雨,把王阳明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乌衣渡,还舍不得告别离去。正所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所不同的是,柳永描写的是男女恋人别离之情,此处却是师生情深,难分难舍。
到了傍晚,一大帮人又送至江浦渡口,一定要留在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好再目送王阳明过江。
面对学生的深情厚谊,王阳明既感动,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虽也重感情,但他毕竟是已洞悉良知本体的人,心无所滞,光风霁月,自不会如弟子们这般纠缠于别离之情。
无奈之下,王阳明写了一首诗,督促他们回去: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王阳明指出,江潮奔腾,滔滔不绝,人的相思之情亦如潮水,来来往往不知何时才能休止。但大家修身治学,为的是格物致知,明圣人之道,如此空相思,对学问又有何益呢?
欲安慰这种相思之情,不如切实地培养自己的德行,这样就如自己下功夫掘地为泉,日久功深,自然泉水涌现,这是随时随处都可做的事,又何必劳身远行去求学呢?
如此有志修德治学,虽相隔千里,但是心心相印,也如朝夕见面一般。
有一句古话叫作:“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说的就与这个道理相类似。
在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会羡慕别人的成就,在无限钦佩之余,却忘了向内挖掘自己的潜能,以别人为榜样去采取行动,也成就一番自己渴望的事业。
如果我们想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就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未来有一天理想会自动实现,而要考虑怎样朝着这个目标,脚踏实地去努力,渴望什么就大胆去追求吧。
然而,这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我们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属于自己,我们不敢担当,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来实现理想。
为了突破这一点,我们不应仅仅把别人当作崇拜的偶像,而应该作为动力的源泉。当自己信心不足时,我们可以在脑子中想一下那些信念强的人,他们在此时会有如何的表现,从中汲取所需的能量,以提升自己的极限。
当你真正地体验到一位你所仰慕之人的内心世界时,你所获得的改变是你想象不到的。试体验一下(不是简单地想一下就应付了事):当你拖拖拉拉时,别人却在奋发图强的情景是怎样的?别人那时的思想、言语、动作是怎样的?体验到了那种把自我都忘掉、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积极
向上的能量的感觉了吗?进入那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渴望的目标的境界了吗?
在你全副身心都处在一种充满内在渴望的状态中时,你的整个生命就会转过来了,当前的每一件小事都被赋予了意义,你会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充实,你也就会有更多的意志力和能量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们要永远记住,理想的未来只能靠自己去争取,与其总是憧憬未来的明天,不如今天就切切实实地面对挑战,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33.什么是真正的专注境界

王阳明赴南京鸿胪寺上任后,早已在南京的徐爱等一众门人喜出望外,一帮志同道合的好学之士日益亲近。
此时,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唐俞贤、刘观时、周积等先后拜师的弟子,同聚王阳明门下,日夜修身讲学,砥砺不懈。
在这些弟子之中,陆澄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浙江湖州归安人,自幼体弱多病,好佛道之学以养生。他平日与徐爱颇为相得,经常听到徐爱述说王阳明的学问与事迹,早就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了。
自拜王阳明为师后,陆澄凭着自己的勤学上进,很快赢得了老师的赏识,并寄予厚望。
陆澄当时还没中举,单身一人在南京读书备考,便索性搬到鸿胪寺来住,反正王阳明此时所任的鸿胪寺卿也是一个闲职,两人正好朝夕谈学论道,砥砺修身,乐此不疲。
这天中午,陆澄看过两页《大学》后,忽觉心甚烦闷,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书。便放下书本,来到王阳明的书房。
王阳明正端坐于一把靠背椅上,一手抚须,凝视着桌上刚写好的一张条幅。
见陆澄进来,王阳明颔首笑道:“原静,快来看看我写的这首诗如何?”
久闻老师不但学问做得好,且所作的诗词在昔日的骚人墨客中,亦久负盛名。陆澄怀着仰慕的心情,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首《睡起写怀》: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此诗以景写情,融理于景。春睡一觉醒来,心中尘埃尽去,唯有一片清明澄澈的境界。无心于事,闲观万物,皆能看到那种生生不息的造化之机;此心虚极静笃,纯任自然,就能悟到天地万物本于一体之理。
道无处不在,即使身在险夷之地,只要内心有一种定力,忘心无我,自能得到一种摆脱物欲干扰、融万物为一体的天乐。此时哪里还须去寻找什么上古圣人的事迹,一边击壤,一边吟唱一首沧浪曲就够了!
陆澄不由赞道:“好诗!真乃上乘悟道之作!”
王阳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问道:“那你说说,此诗好在哪里?”
陆澄知道,先生的修养已达一切心无所滞的境界,不因物喜,不因己悲,他如此发问,当然不是为了博得自己的一番夸赞,而是为了借机点化自己。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此诗之妙,在于一个‘闲’字及一个‘静’字,唯有心‘闲’与‘静’,方能物我两忘,悟到天地玄机。”
王阳明颔首赞许道:“原静,你的悟性不错。不过,修身治学,格物致知,不仅要悟其理,重要的是要真正达到那个境界。”
陆澄与徐爱一样,聪颖异常,人又好学上进,择善而固执之,令他感到十分欣慰。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问道:“原静,你来这里,定是遇到了什么困惑,不妨说来听听。”
“先生,关于专一的功夫,是不是读书时就一心在读书上,接客时就一心在接客上,如此这般,是否就是专一呢?”陆澄十分钦佩老师那种唯精唯一的应事接物之功,而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感到精力分散,难以集中,此时便提出来了这个问题。
王阳明笑道:“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贪财就一心在贪财上,这可以说是专一的功夫吗?这只是在追逐外物罢了,并非是专一之功。专一是一心专注在事物的规律上,即心与天理合一。”
陆澄虽然资质不错,有一定悟性,但这个问题比较高深,他一时也无法理解其中的精义,便问道:“请问先生,对于专一之功,具体应该怎样做呢?”
王阳明坐在那里,神态安然,慢条斯理地开导道:“世人多把情或意认作良知。在做一件事时,很刻意地去做它,而不依自己内心的良知,这就是心被外物迷乱了。
“意与良知应当分别明白。凡是应事接物时,动心起念之处,都称为‘意’。有‘意’则有是非,但能明白‘意’之中孰是孰非的,则是良知,也就是我们心的本体。良知本与万物一体,有着非常准确、符合客观规律的洞察力,如果能依良知去行事,即无有不是矣。
“当然,在开始的时候,‘困知勉行’的功夫也是必要的,起初尚不习惯,也须有一段刻意为之的过程。但我们应逐渐锻炼自己至诚、专一、明察的应事心态,这就要求在平时各种小事上,保持一种放松、随缘应物的态度,即使外界事物来到面前,也只是客观地观察它,内心不起私意,不为所动。能如此行之,则心体湛然,自能按其规律自如地去应对它,进入与理合一的境界。”
听了老师这一番发人深省的话,陆澄大受启发,从此践行专一之功。

34.治学在于融会贯通

陆澄暂居南京鸿胪寺,除了向王阳明学习修身养性的学问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读书治学,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而当时的南京,由于以讲学闻名的王阳明在此地任职,其无比强大的人格魅力,吸引着众多青年才俊蜂拥而至,环绕在王阳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良好的读书氛围。
陆澄在这种积极向上的治学环境里,自然也勤奋学习。而他与博学多才、洞悉心之本体的王阳明朝夕相处,在治学方面更是受益良多。
在与先生探讨学问的过程中,眼见先生随问随答,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陆澄非常佩服先生这种胸中包罗万象,却又不滞于一物的境界,他常常在想:“这种智慧是怎样得到的呢?”
一天,徐爱、陆澄等一众门人,聚集在鸿胪寺,向先生请教如何治学的问题。
大家自然地环坐在王阳明的书房,中间是先生的席位,宛如众星捧月一般。
时值中午,除了窗外树梢上的几声蝉鸣之外,周围甚是安静。
陆澄求学心切,首当其冲提问:“知识不长进,这时该如何办?”
王阳明居中而坐,心情极好,眼前这些他寄予厚望的弟子如此好学,使他备感欣慰。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一一扫过周围的弟子们,说道:“做学问须要有本原,要从这个根本上着手,痛下苦功,按一定的步骤循序渐进,这样才能有所成就。
“什么是学问的本原呢?就如婴儿在母腹中时,混混沌沌,只是一团纯气而已,哪里有什么知识?而婴儿出生后,渐渐地会哭、会笑,后来又能认识其父母兄弟等,再后来又能站立,会走路,能拿、背东西,到了最后,天下的事都有可能学会。
“这都是他精气日渐充足,筋力日渐强壮,聪明日益增长,在接触外界时,受到感应,不断学习、体验才得来的,不是刚出生便能如此。所以说必须有个根本。”
“那么,这个根本到底是什么呢?”陆澄听到这里,十分好奇,不禁急切地问道。
王阳明看了一眼陆澄,继续说道:“这个根本,就是心体的虚灵状态。而圣人达到参天地、育万物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还未萌发之‘中’的状态涵养得来。
“而后世的儒生,不明白格物致知的学问,见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刚开始时就把一切都研究透了,哪有这个道理!”
大家听了,恍若有悟。
陆澄联系到自己近来读书的情况,又提问道:“看书而不能明白,这时又该怎么办呢?”
王阳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是因为在读书上只是死记硬背,所以不明白。所以要想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必须在心体上下功夫。
“凡是弄不明白,行不通的地方,必须返回到自己的心上认真体会。思之既久,既可通晓其理,关键在于心体虚灵澄静。
“四书、五经亦不过是阐述这个心体,而这个心体也即是所谓的‘道心’,心体明净了,也就认识天地宇宙的根本规律了,再没有其他不同之处。这就是做学问最根本的地方。”
儒家的修养以“心”为本,以此心运用于万事万物为法,本心与万物是相通的,明了心的本源,就达到了一种高层次的“知”,学习、应接外界事物时,自然也就知道其规律和方法的运用了。
如果以为学习就是要拥有更多的书本知识,一味去死记硬背,而不在调整心态、修养身心上下功夫,就会舍本逐末,只能“纸上谈兵”,而不能真正地把握知识,灵活自如地运用。
只有从根本上着手,在接触外界事物,学习后天知识的同时,沉潜下心来,完全地敞开胸怀,在虚灵无我的状态中而达到与万物相通,便会以后天的知见而接通先天本能的智慧根源,获得对各种事物的正确认识。
所以,在做学问时,如能从此心的本体上追根溯源,从事物的自然变化规律上下功夫,就能使心灵达到“中和”的境界,则心的本来面目日渐显露,后天的种种智力和知识也会相应增长。比如,觉得思维专注多了,反应很灵敏,对一些往常感到很难的问题,略作思考就能得出正确答案。
这是因为随着心灵提高了层次,平常所学的一些知识,排除了杂念的干扰,自然地融会贯通,显现出超乎意料的智慧来。因此,本性的修养能在一个较高的层次上,将所学的知识进行全新的融合、提炼,最后融会贯通于心性之中,真正成为自己的知识。
最后,王阳明说道:“当此心达到虚灵澄澈,不滞于任何外物的时候,与天地万事万物之理合而为一,无内无外,有感而应,极为灵敏,这时不论学习什么都能很快地掌握,这也就是‘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的道理。”
说到这里,王阳明不禁回忆起了昔年的一件往事,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开始学书法时,只是对着古帖临摹练习,这样练来练去,只学得个字形相像,内在的神意却毫无所得。
“后来我改变了学习方法,举笔不再轻易落纸,而是凝神静虑,先在心中想象要写之字的形态气势,这样练习久了之后才开始通达书法之道。
“后来我又读到明道先生的书,其中讲道:‘我写字的时候很恭敬,并不是要字写得好,只是这个恭敬的态度就是学习。’既不是要字好,又为什么要去学呢?
“我通过学习书法的例子,于是知道古人不论什么事情,随时都在心上学习,等到心精明透彻了,字自然也就写得好了。”
听了先生这一番寓理于事的妙言高论,大家茅塞顿开,尽皆叹服。

35.学问之源泉

一天,王阳明与徐爱、陆澄、冀元亨等众门人讨论学问毕,大家陪着老师一起坐在池塘边,一边赏玩风景,一边闲聊。
池塘水面如镜,清澈见底,天空的霞光云彩倒映其中,相融相即,化为一体。一阵微风拂来,漾起层层涟漪,由远及近,慢慢荡漾开来。
此情此景,王阳明颇有感触,不禁吟出朱熹的一首诗《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吟罢,顿了一顿,王阳明说道:“朱元晦早期所做学问,虽稍嫌有支离破碎的弊病,但晚年有所醒悟,且这首诗的境界,也是下过功夫,才能悟得的。”
此时,王阳明看到身旁正好有一口八角井,里面泉水正汩汩涌出,便又说道:“挖掘一个数顷之大的池塘,虽有源头活水不断注入,保持了它的清澈洁净,但这个源头活水,却不是它自身的。从这一点看,倒不如挖一口数尺深的有源泉的水井,这样,自身有其深厚的源泉,方能拥有恒久的生机和活力。”
大家知道,老师这是拿池塘与水井来比喻做学问要有源泉。
徐爱问道:“请问先生,学问的源泉在于哪里?”
王阳明说道:“一个人的良知,就是学问的源泉。只有修养到此心澄明,不为外物所拘,达到自由自在、灵动活泼的境界,才能融通各种知识,化入心中,从而随机应变,运用自如。这才是自身所固有的源头活水。”
听到老师在阐述治学之源泉这个问题,众门人都很感兴趣,一个个屏气凝神地听着。
王阳明接着说道:“欲获得此源头活水,其关键在于一个‘诚’字。《中庸》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这个‘诚’,就是用来成就自己的,而‘道’,就是用来引导自己达到‘诚’这个境界的原则。而至诚的心体,更是贯穿于万事万物始终的一种本原,如果不诚的话,就无法成就事物了。
“《孟子》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两个人,同时跟一位叫弈秋的围棋高手学下棋。其中一个弟子心很诚,心无旁鹜,聚精会神地学习弈棋之道。而另一个弟子在学习的同时,杂念很多,一会儿去想如何射鸟,一会儿又想到其他事上。两人跟老师学了一段时间后,那位心很诚的弟子棋艺大进,而另一位只学到了点皮毛。
“尽管一个人的心有着很大的智慧,但我们的心必须进入一个相对宁静、清明的境界,其运行才符合于事物的运转规律,感受才能灵敏,洞察到事物的本质,做出正确的决断。这时由于此心空灵无滞,理解、分析和接受能力也会大幅度提升,表现出与常态截然不同的智慧来。
“《大学》上早就说过:‘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如果此心被过多的不良情绪束缚住了,方寸大乱,肯定就不能正确地去应对外界事物。
“如我们带着暴怒的心情去做事,眼睛连正确的方向都看不清楚,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本来不该失误的事,就会容易把它搞砸。这是因为我们的心被各种私欲遮蔽住本能的智慧了,带着情绪去做事,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所以,至诚的状态,是我们的心处于最镇定、最灵动的状态,也是心处于一种不偏不倚的‘中和’状态。只有进入这一状态,人才能志向坚定,心意宁静,性情安定,考虑事情才能周详,把所遇到的问题处理得正确圆满。”
这时,陆澄问道:“先生,您多次强调过不偏不倚的‘中和’状态,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王阳明说道:“这种境界,就如明镜一般,全体晶莹透彻,没有一丝凡尘私欲的污染。”
陆澄又问道:“偏倚是内心受到私欲的污染,例如牵累于好色、贪财、爱好虚荣等方面,这时方可看出有偏倚之心。但如果各种情绪尚未萌发,美色、名利等各种私欲都还未显现,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心有所偏倚呢?”
王阳明回答道:“有时偏颇情绪虽然还未显现,但平常那些好色、贪财、爱慕虚荣之心并非没有。它们只是潜伏在深处,暂时没有被你发现罢了,只要在某一条件下受到刺激,就会显现出来,所以就不能说无所偏倚。打个比方说,就如同一个患了疟疾的人,虽然不犯病的时候,显得很正常,但由于病根没有除掉,也就不能说他是没有病的人。
“所以,必须把平常那些好色、贪财、爱慕名气等私心杂念打扫干净,彻底清除掉,不再有丝毫留滞在心中,而此心彻底清明空廓,完全与天地自然相合,方才可以叫作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地之间最大的根本。”
说到这里,王阳明停了一下,用目光环视一遍众门人,说道:“我所说的修养的理论或方法,均须自己亲身去实践,从自心上体认出来,自己才能真正地理解并运用。而并非是仅仅听我说过,从字面上懂得其中的道理就行了的。这一点大家千万要记住。”

36.做学问的诀窍

一天晚上,在鸿胪寺官署,王阳明与陆澄两人相对而坐,进一步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陆澄问道:“先生,弟子做学问时,心思很乱,不知从何入手。这时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达到先儒所说的‘何思何虑’的境界?”
王阳明说道:“一个人刚开始修身做学问,应灵活自然,不可偏执一端。初学时杂念很多,心猿意马,拴缚不定,这时候所想的,大多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所以暂且教他练习一下静坐,以便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停息下来。”
王阳明看了陆澄一眼,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心情浮躁,不妨多敲打一下,便又说道:
“静坐到了一定程度,心神就会进入一个较为安定的境界。假如只是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一般,亦毫无用处。这时须教他观察并克制自己的念头。观察克制之功是随时可以做的,如同去除盗贼,必须有个坚决扫除肃清的决心。”
讲到此处,他觉得有些口渴,呷了口茶,接着道:“在闲暇无事的时候,静静地省察自己的思想,将好色、贪财、好名等过分的私心杂念一一追究搜寻出来,一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才是痛快之事。”
陆澄问道:“我也知道私心杂念应该去掉,但苦于无路可循,应该怎么办呢?”
王阳明道:“这个嘛,就要经常像猫捕老鼠一般,聚精会神,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点私心杂念萌动,便马上将它摒弃,一定要斩钉截铁,不可姑息养奸,让它有喘息的机会,也不可让它继续藏在窝里,更不可放它逃脱出去。这样决绝的态度,才是真正用功,才能彻底扫除廓清一切不合理的私欲。”
六月的天气已渐入暑,这时虽已夜深,屋内的热气尚未完全消退,仍有一股闷热的感觉。
王阳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窗外,此时一轮弯月,正挂在树巅之上,淡淡的光辉洒向静寂的天地。
“原静,今晚月色不错,我们出去走走。”王阳明对陆澄说。
鸿胪寺官署内古柏参天,有许多大树,环境相当优美,在有月亮的晚上,万籁俱寂,则更有一番清幽宜人的景象。
两人走到一棵足有上百年历史的大樟树下,一阵凉风迎面拂来,陆澄顿觉心情为之豁然开朗。
王阳明与陆澄并肩慢慢走着,尽情地享受着这静谧的夜景,静默了好一会儿,王阳明才接着说道:“达到了无私可克、心中一片澄明的地步时,自然能体验到不加一毫主观愿望,而纯任天理自然流行的境界存在。”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虽说这种境界,并非是初学者就能达到的,但初学者必须要有一个志向,经过一步一步的观察、克制自己的念头,即是要使此心平和中正,达到至诚的境地,全部身心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这也便
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所谓“何思何虑”的境界,就是有了一种定力,不再受到平常那些乱七八糟的思虑所干扰的清澈境界。在这种境界里,身心达到了高度的和谐,思维运作从无序状态趋向高度的有序,自身智慧和潜力得到了极大的开发。
儒家强调“格物致知”,此处的“知”,不是指普通的书本知识,而是指“良知”,即“不学而知者,良知也”。
所谓“不学而知”,并不是说不要学习后天的各种知识,就能明白事理,掌握规律;而是指要改变那种死死抱住书本知识,僵硬死板,不能发现“本心”智慧的思维习惯,达到一种虚灵自然、随感而应,自由高效的心灵境界。
但是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还是要在此心的观照上下功夫。在平常就要做好准备工作,注意调整好心态,不该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去想,尽量将思想集中到令人喜悦、心情舒畅、安宁的感觉上去。
随时保持静谧、放松的心境很重要,正如孟子所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做学问就是要把平常散逸出去的心收回来,让心处于静如止水的状态,这时候的思维才是最有效的。就像一面镜子,如果老在晃动,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静下来才能清晰地照出景象。
当然,心静下来只是做学问的一个开端,还要将其与读书学习结合起来,方能达到学以致用的目的。
在看书前,可以先调整一下行为,让身心处于一种相对安静的状态,然后告诉自己:我的思想我做主,外界的各种事物都干扰不到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或有什么刺激,都不理它。如此气定神闲,脑子里比较安静了,就开始看书。
如果中间有一些走神的话,也可以起身望望室外的花草树木等景物,做几次深呼吸,调节一下,然后再看。这样便可达到看书专注、有效且不易疲倦的效果。
这时,王阳明停住脚步,抬头凝视那树梢上的一轮弯月,深情地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日月、天地的运行,的确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效法、学习。如日月普照大地,就没有一个私心,不论什么地方,都不去分别,只是把光辉照射下来就是了。而我们做学问时,假如也能像日月一般,没有那些私欲,心也就不会乱了。”
这天晚上,经过王阳明的指点,陆澄对为学之道有了新的领悟。

37.提升自我控制能力

自从与先生夜谈为学之道后,陆澄对静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虽然他以前爱好佛道之学,也曾学习过静坐,但由于没名师指点,加上没人监督,坐过一段时间,没什么效果也就泄气了。
王阳明是个极重践履的人,每天都坚持静坐修身,早晚各一次,名曰“观心”。在老师的影响下,陆澄也开始练习静坐。
早上起床后,他洗漱一下就在居房内端身而坐,阖目凝神,放松身体,静观心头。闲邪存诚,格物致知,在起心动念处下功夫,邪念一起来就摒去,反身而诚,隔除物欲……
然而令陆澄感到沮丧的是,他一静坐就感到很不习惯,不一会儿就心头烦躁,杂念纷纭,觉得很难受,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但是当他起身去干其他事的时候,又感到十分后悔,自责不该这么没毅力。
他陷入了矛盾之中,无奈之下,便去请教先生该如何立志静坐。
王阳明看着陆澄,见他一脸懊悔的样子,便笑了笑,说道:“原静,别急,坐下慢慢说。”王阳明让他坐在自己旁边,随从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听陆澄诉说了他的苦恼后,王阳明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前面我已给你讲过‘困知勉行’的功夫,但讲得比较粗略,这次就结合立志,再详细讨论一下吧。”
陆澄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但他没有想喝的念头,好奇地问道:“静坐也要立志吗?”
王阳明笑了,说道:“静坐与做其他事一样,当然也要立志,才能持之以恒地去练习,进而入门,最终登堂入室。”
陆澄急切地问道:“请问先生,如何个立志法?”
王阳明将茶杯放到桌上,说道:“只要念念不忘要存心养性,时时刻刻把体悟天地之道的事放在心上,这就是立志。
“如果能经常把这件事当作人生中的大事,念兹在兹,久而久之,一种坚定的志向就自然在心中凝聚了,就能主动地去修养自己,自己掌握自己。
“这种与天地自然融而为一的意念,在心中长存后,慢慢就会显现出效应,不断充实,逐渐达到光明的境界,进而化之,再进入深不可测的化境。而这一切,也只是从这一立志存养的念头开始,渐渐去扩充罢了。”
陆澄有些困惑地问:“先生,我平时杂念很多,经常受干扰。比如我在静坐的时候,会想到读书的上面;而在读书的时候,又会想到静坐的上面去。这时该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道:“这是你的心处于散漫的状态,需要加以有意识的磨炼,才能将其调整过来。
“如你在白天做修养功夫的时候觉得心头烦躁,不想去静坐,这时就干脆把一切事放下来,就是要专门去静坐一番,切切实实地体验一下这种情绪。假如思想跑神了,也不要为
此烦恼,更不必着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静坐上就行了,反复磨炼这一点,这就是调整情绪的方法。
“同样,如果懈怠的情绪上来了,不想去看书,也要马上采取行动,就硬要去看书,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将心收起来,放到看书上面去,在行动中克服各种干扰情绪,提升自我控制能力。”
这时,王阳明凝视着陆澄,眼光似要穿透他的灵魂深处,慢慢说道:“原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看到有许多朋友都中进士了,心中有一种急躁情绪?”
面对老师那犀利的目光,陆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嗫嚅着道:“先生,这个嘛,多少会有一点着急的情绪在里面的……”
王阳明和蔼地说道:“人有上进心,这无可厚非。但在朋友相处之道上,有一种谦虚的态度,则会受益匪浅;如果去攀比什么,就会受到损害。
“心之所发谓之意。一个人的心态如何,是会影响他的思想情绪的。如果一个人不能做到心诚意正,就会受到各种偏颇情绪的干扰,这时心烦意乱,就会影响做事的效率,想快也快不了。反而不如谦虚一点,放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这样才是修身为学之道。”
陆澄望着老师那洞若观火的眼睛,十分佩服,他若有所悟,点点头道:“先生,弟子明白了,今后一定要下功夫磨炼自己的性格。”

38.力量源自事上磨炼

回去后,陆澄静下心来,细细地向内心自我省察,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有许多不足之处,如读书静不下心来,做事太急躁,容易虎头蛇尾,平时言行举止不太稳重,有时对比自己优秀的朋友还有一点嫉妒之心……
他知道,这些性格上的偏颇之处,是影响自己提升人格的障碍,要想超越常人的状态,进入像先生那样雍容大度、涵包一切的圣人境界,就必须下大力气去克服它们。
于是,他按照古人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的方法,每天静心端坐,反省自己。
在他很诚敬地存心养性时,觉得真的有一种志气从心中生起,好像自己再不会被那些利害得失、环境诱惑而动摇自己的志向了,而且,自己的私心杂念好像也少了很多……
总之,静坐中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但是,当他从静坐回到现实中的时候,悲哀地发现,那些悟到的东西一点儿都不管用,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照样心浮气躁,凡事想一步登天……
一天晚上,陆澄带着许多问题,又去王阳明那里请教。
还未进书房的门口,就听到王阳明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原来,这天滁州的孟源与一位朋友前来探望老师,三人相对而坐,言谈甚欢。
看到陆澄也来了,王阳明甚为高兴,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孟源这人一向有自负且好虚名的毛病,以前在滁州时,就因此被王阳明狠狠责备过几次,每次他都赌咒发誓说一定要改,然而都不大有效。
这时他说得兴奋起来,一个人在那里夸夸其谈,又被王阳明当场教训了一顿,便低头不语了。
然而当同来的那位朋友向王阳明陈述了近日来所做的功夫,请先生指正时,孟源在旁又插话说:“这正是找到了我以前的本领。”
王阳明不听犹可,一听就端然正色道:“孟源,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在刚结识的陆澄面前,被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责备,孟源感到大失面子,涨红了脸,想要辩解一下。
王阳明洞察其心,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治顽症要下重药,便又重重地说了一句:“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接着便用比喻来开导他说:“这是你一生中最大的病根。就像一丈见方的土地内,种有这么一个大树根,阳光雨露,土地的营养,只滋养着这个大树根。
“即使想要在周围种些良种稻谷,但是上面被这棵树的叶子遮覆住,下面又被此树根把营养都吸尽了,怎么可能生长成熟呢?
“所以必须痛下决心,砍去这棵大树,一点根须都不能留,这样才能种植良种稻谷。不然的话,任凭你怎样去耕耘栽培,也只是滋养着这个树根而已。”
孟源不敢再说什么,恭敬地坐着,聆听先生教诲。尽管又被痛责一番,但他心里却很舒坦,因为他知道老师这是为他好,才如此苦口婆心地教训他。
静默了片刻,陆澄便向王阳明请教自己的问题,问道:“在静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可是一遇到事就不同了。请问先生,这是为什么呢?”
王阳明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这是因为你只知道静养,而没有下克己的功夫。这样,一遇事就站不稳。人必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才会有收益。如果只喜欢宁静安逸的境界,而没有经过各种复杂环境的磨炼,遇事就会忙乱,终究不会有长进。”
陆澄点点头,知道这正是自己的毛病所在。
王阳明接着说:“一个人要想能真正静得下来,达到大程夫子(程颢)所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的定境,就必须在事上磨炼,方能立得住脚。
“而我们平常的行为是一种自然状态,如果没有外界因素的干扰,就能按照其固有的规律而自然地表现出来,合于中和之道。但一个人难免有一种这样那样的偏颇情绪,就是因为思想中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占了主导地位,导致本性被遮蔽了。”
停了一下,王阳明又说:
“所以要想把这种状态调整过来,就要在事上磨炼,不断反省自我。这个反省就是要反观内心,体察思维意识中极细微的地方,看到有不正确的就要及时改正。
“比如在和别人接触的过程中,自己骄傲自大的毛病显现出来了,在刚萌生的一刹那就要及时察觉,一旦体察到就放开自我,定住神,不要起分别之心,将注意力集中到这种情绪里面,沿着其自然变化规律,追根溯源,察看到底是什么在作怪。
“当你把握住正念,真正冷眼旁观自己偏颇情绪的源头,然后起一个念头,改正以往的过错而不重犯。总而言之,领悟出的道理要落实到实事中去印证,而事上磨炼的效应则要返于内心,融于本性,这样才能生发出掌控自己行为的力量。”
其实,事上磨炼就是要不断从自己经历的事实中来体悟正念的作用,在实践中牢牢把握正念。
可以说,念头是毫无力量的,起决定作用的是这个念头出自哪里,如果一个念头出自深层自我之处,就具有很大的力量,会有意无意地掌控着一个人外在的思想和言行。
所以,要想提高处理事务的能力,必须让自己理想中的“行为模式”进入一种“无意”的境界,变成自己的第二天性,遇事不是用意识来指挥自己,而是心情坦然,灵动无滞,任凭本心发挥作用,自然就能思维敏捷,应变自如。
最后,王阳明说道:“如此加以磨炼,在动中持养,务必磨炼至此心虚活自然,如山中泉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臻于明道所云‘情顺万物而无情,心普万物而无心’的境界。此时,不论处于任何风波之中,都
能坦然面对了。”
经王阳明这一番阐述,陆澄、孟源等人都受到很大震撼,亦悟到了不少道理。

39.动中求静之道

经过王阳明点破“事上磨炼”的道理后,陆澄深为膺服,并开始实践这种独特的修养功夫。
起初,他一心追求如何获得“静”的状态。
虽然他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涵养功夫有了很大提高,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镇定,不为外界刺激所动了,但发现总还有一点儿问题不太理想,有的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越想静下心来,心里反而越乱,怎么也抑制不了心猿意马的躁动。
《中庸》上说:“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见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就是说,一个有修养的君子,即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保持着小心谨慎的状态,在别人听不见的时候,亦总是诚惶诚恐,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一个人在无人的地方,就会显露出他的本性来,没有比在隐微之处更容易显现出来的东西了,所以君子在独处的时候,他反而更加谨慎。
陆澄就弄不懂了,怎么自己这么小心谨慎,一心一意想保持“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中和宁静状态,结果总是无法安静呢?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王阳明亦觉察到了这一点,但他却不点明,而让陆澄继续自个儿练习,以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因为在儒家治学及修养的过程中,到了一定阶段,是非常讲究“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如果
学生的思想不处于一个受压抑、欲突破的状态,光讲道理是没用的。只有在学生心里非常想弄明白却又想不通的情况下,这时开导他,才能激发他的灵感,恍然大悟,举一而反三。
陆澄经过苦思冥想及反复磨炼,感觉到隐隐约约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但又无法把它具体地表达出来,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便向先生请教。王阳明看时机到了,就答应晚上具体谈一谈。
这天晚上,鸿胪寺的一个亭子里,桌上摆着一壶茶,旁边的一个香炉焚着檀香,一支蜡烛映照出昏黄的光芒,王阳明与陆澄相对而坐。
月明风清,煮茗焚香,悠然端坐,秉烛夜谈,营造出一种神秘而清幽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中,一个人的思想沉浸于一种宁静而庄严的意境,思而无邪,很容易体验到一种常态下无法体验到的境界。
陆澄问道:“先生,在宁静存心的时候,可以当作喜怒哀乐未发时的状态吗?”
王阳明说道:“现在的人存心时,只能使精神状态得到暂时安定。当他宁静的时候,也只是表面上的宁静,所以像你这种宁静存心,不可以当作喜怒哀乐未发时的‘中’的状态。”
陆澄又问道:“《中庸》上说,‘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请问,这种情绪未发前的宁静状态,也就是求中的功夫吗?”
王阳明明确地说道:“不是。只有扎扎实实在‘去人欲、存天理’上着手,这才是功夫。也就是静时念念不忘这样去做,动时也念念不忘这样去做,念兹在兹,而不去理会宁静不宁静。
“如果只靠那种宁静的状态来保持此心安定,不但会渐渐有喜静厌动的弊病,其中还会有许多不良情绪悄悄地潜伏在那里,终不能化去,遇到刺激时仍然会滋长并爆发出来。
“以遵循天地万物的规律为主,心与事合而为一,自然行去,物我两忘,又何尝不宁静呢?而以宁静为主,未必能符合事物的规律。
“相反,如果一心着意在宁静上,此意即是杂念,反而干扰此心,使之不得宁静。
“所以你要做一件事时,不要把宁静看得太在意,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然后就朝着那个目标去做就是功夫。不必要每时每刻地想着宁静,因为那样反而是一个私心。
“当你把全部身心融入一件事时,心里没有什么执着,只是遵循着一种规律去做它,很多问题就会自动解决。这也就是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
这时,一阵凉风迎面拂来,烛光在风中摇曳几下,“呼”的一声,蜡烛被吹熄了。
然而,亭子里却丝毫不见昏暗,反而显得更加明亮些。两人朝亭外看去,只见一轮明月高挂树梢之巅,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
王阳明蔼然说道:“原静,此月就如吾人心性,其中玄妙,汝知之否?”
一时间,陆澄恍然大悟。
古人云:
“一阴一阳之谓道。”推而广之,也可以认为“一静一动之谓道”。心性的涵养、提高,以及万物的运化都离不开动静之道,即须在动静之中领悟、掌握自然变化的根本规律。
凡事走极端都不行,修养中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动静之道也是如此。
静以养神,反观内心,静察思维变化,提升洞察力,不断领悟与天地万物相通融的道理,使心境到达一个更高的层次,方能以高瞻远瞩的眼光掌握整体的变化。
而动中以炼心,在应事接物体验自我感觉在动态中的自然变化规律,调控身心,道法自然。
在一动一静的磨炼中,个人的能力和智慧不断提升,扩展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层次,觉察入微,见微知著,无欲则刚,有容乃大,看清事物相互转化的根源,铸就从容自若的气质。

40.以明镜之心待物

陆澄细细回味着先生的话,自己以前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如今在先生的指点下,都迎刃而解了。
他暂居在鸿胪寺的这段时间,朝夕与先生相处,王阳明那超然于物外的心态,幽深难测,无论是讲学,还是处理日常事务,他都能驾轻就熟,应变自如。
陆澄很想知道这种能力是怎样形成的,便又问道:“先生,圣人不管做什么事,均可应变无穷,难道也是预先研究、策划过的吗?”
听到陆澄如此问,王阳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说道:“圣人也是人,如何能研究得那么多?只是圣人的心如同明镜,明明朗朗,就能随着自己的感应,而灵活自如地应对事物,什么东西来到面前,都如实地映照出来。没有已过去的事物尚停留在心中、还没到来的事物预先存储在心中的情况。
“如果像后世人认为的那样,圣人就应该无所不知,把什么都研究透了,这种观点与圣人之学是大相径庭的。
“如周公制作礼乐以教化天下,这是圣人都能做的,为什么之前的尧、舜不将其全部做了,而等待周公才来做呢?孔子增删六经以教育万世,也是圣人所能做的,又为什么周公不先做了,而又等孔子再来做呢?”
“由此可知,即使是圣人也要有机缘,才能做成一件事。而我们修身做学问,就要抓住根本,只怕心体这个镜子不明,而不怕事物来了不能照。至于研究、探讨事物的变化,也是用心体的虚灵作为镜子去照当时的事,但是学者必须先有个使镜子明亮的功夫。为学之人,只怕此心不能明白通达,而不担心不能穷尽事物的变化。”
徐爱对王阳明的学问深有体会,这时在一旁说道:“心好比是一面镜子。圣人的心如同明亮的镜子,而常人之心则如昏暗之镜。近代的格物学说,就像以镜照物,只在照物上用功,而不知镜面还是昏暗的,如何能够照物?先生的格物致知,则如同下功夫磨砺镜子,而让它明亮起来,着重于在‘磨’字上用功。镜子明亮了之后,自然而然就具有了照物的功用。”
听了大弟子所述的心得,王阳明的眼里闪射出喜悦的光芒,徐爱的聪颖出乎他的意料。
他颔首赞许道:“曰仁说得不错,圣人之学,就要在致良知上,也就是在明心上下功夫。”
这时有人问道:“先生,我的思想很乱,心会不由自主地去追逐外物,该怎么办?”
王阳明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然后说道:“一个国家的君王修身正己,各个部门的官员各司其职,天下就能安定。人心统率眼、耳、鼻等五官,也要如此。
“现在眼睛要看东西,心就在美色上追逐不已;耳朵要听时,心便在追逐好听的声音。这样妄起分别,就好像君王要选拔官员,便自己去坐到吏部;要调遣军队,则自己去坐在兵部。这样凭自己的好恶去行事,不仅失却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君王身份,各部门的官员也都不能恪守其职。”
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当我们产生好的念头时,一定要及时予以肯定,让它扩充开来。而当不好的念头产生,即将诱惑自己偏离正轨时,则要当机立断,坚决予以制止。
“这种能对好念头予以肯定并扩充、对不好的念头予以制止的能力,叫作意志,是上天赋予人的独一无二的智慧和能力。那些成为圣贤的人就是靠这个意志,不断修养心性,才成为圣贤的,而普通人要提升自己,也应当存养意志,否则就很难进步。”
王阳明认为心即是理,心即是天,心是大自然的规律,起着主宰、统领作用。对于个人来说,身心的一切运行变化,都要受到“心”的控制,也就是说,“心”所产生的意识和思维具有主观能动性,能够影响和调控思想、言行的运行轨迹。
意识既然对人体有强大的作用力,这个作用力就有正向和负向之分。一个人在平常的学习和生活中,他的意识都在决定着他当时做出何种选择,影响着他的思维方式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但是,却很少有人能对自己的思维意识进行控制,而是任由它散漫放逸,由于人性的种种弱点,大多数时候意识产生的多为负面作用力。
要扭转这种情况,在修身时就要求主动地对意识进行调控,做出取舍,对那些好的、有益于自己身心喜悦、安宁的想法和行为,要马上在心里给予肯定,不断将其放大,产生有益的正作用力,激发心性中的本能智慧。对于一切可能带来负能量的思想言行,则要及时觉察,果断地说“不”。
只有这样,才能逐渐调整身心的结构趋向最佳的功能状态,不断激发正能量,扫除那些蒙蔽心灵的灰尘,使“心”恢复其明明朗朗的本来面目。
王阳明这些朴实的话语,指出了存养意志的重要性,这是通往圣人明镜之心的必经过程,来不得半点虚假。
众人听了,浑身仿佛增添了一股无穷的力量,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沉下心来修身养性,为往圣继绝学,以不负先生厚望。

41.克服深层次的恐惧

从此,陆澄矢志修身,经常约好友一起静坐养心。
一天晚上,陆澄又与马子莘相约在鸿胪寺的一间亭子习静参悟。
夜月如水,洒下一片淡淡的光辉,周围的景物显得朦朦胧胧,假山之间的空处有些斑驳的阴影,显得幽静而深远,更笼罩着一种空灵寂寥、神秘莫测的气氛。
两人端身而坐,心无所念,存诚守中,慢慢地,日月星辰、楼阁亭榭、山川虫鸟、悠悠岁月,这一切都从脑海中消失了,物我两忘,纯任天理流行……
他们在静谧的境界中,体悟着天地自然的规律。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人从超然物外的静境回到现实中。
这时,星月隐没于一片薄云中,透出昏暗的光晕,夜霭已经袅袅升起,四处弥漫,增添了几许凝重、幽深的韵味。
忽地,马子莘觉得眼前一花,在亭外假山后面似乎有一道朦胧的白影一闪,倏地不见了。
马子莘有些害怕起来,忙问陆澄:“刚才你看见什么了没有?”
陆澄看了看马子莘,回答道:“我什么都没看到呀。你这是怎么了?”
这下马子莘更感到恐惧了,他惴惴不安地说道:“原静,我刚才看见假山背后有白影闪过,是不是见鬼了?”
听马子莘说得这般蹊跷,陆澄心里也觉得有一丝恐惧的感觉袭来。两人不敢久留,匆忙返回居处,一宿都没睡好。
第二天晚上,两人不敢再去亭子静坐,而是一同来到王阳明那里,请老师释疑解惑。
陆澄问:“有人晚上怕鬼,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王阳明说:“这是因为平时不能培养自己的德行,以致内心有所不足,因此感到害怕。假若平常的行为光明磊落,哪里会怕什么呢?”
马子莘说:“正直的鬼不须怕,不过邪恶的鬼不管人是善还是恶,因此难免有些害怕。”
王阳明说:“岂有邪恶的鬼能迷惑正直之人的道理?又如这一害怕,就是心邪,所以才有被迷惑的情况,并非是鬼迷惑了人,而是被自己的心迷惑了。例如,人好色,就是心被色迷住了;贪财,就是心被财货迷住了;对不应当发怒的事物发怒,是心被怒迷住了;对不应当怕的事物感到害怕,是心被恐惧迷住了。”
王阳明担心陆、马二人还解不开心结,便给他们讲了一个《庄子》中的故事:
郑国有一个叫季咸的人,能根据表面极微小的征兆看出人的生死存亡,非常准确。大家看到他,都很害怕,纷纷躲开,怕他把自己的死期说出来。
列子对季咸的本领很佩服,回去对老师壶子说:“原来我以为您的道术已达到了最高境界,没想到还有比您更高的人。”
老师淡淡地说:“我只给你讲了点道的皮毛,还没有传授道的精髓,你就以为得道了?道是无形无相的,你用看得见的‘道’去与世人周旋,必然会暴露自己,使人看破你的秘密。你去把季咸请来,为我看一看相。”
第二天,列子真的同季咸一起去见老师。出来后,季咸惋惜地对列子说:“唉,你的老师面如死灰,看来活不过十天了。”
列子哭得眼泪把衣襟都沾湿了,进去把这话告诉老师。壶子却毫不慌张,说:“刚才我处于恬淡虚无的静境,他大概是只看到表面生机闭塞才这样说的吧。你可以再同他来看看。”
第三天,列子又同季咸去见老师。出得门来,季咸对列子说:“幸亏你的老师遇到了我,他有救了!我看见他原来闭塞的生机开始恢复了。”
列子很高兴,进去告诉了老师。壶子说:“刚才他看到的,是我在虚无之中气机自然运化的情形,心中没有一点儿杂念,生机从脚跟升起。他可能是看到了这线生机。请他以后再来看看吧。”
第四天,列子又与季咸去见老师。一出门季咸就对列子说:“你的老师神情不定,我没办法给他相面。等他神情安定了,再给他看相吧。”
列子进去,把这话告诉了老师。
壶子说:“他刚才看到的,是我处于太虚境界时的情形。他只感觉到我心中和谐均衡的气机,却看不到脸上有任何的征兆。以后再叫他来看看吧。”
于是,第五天列子又请季咸来见老师。这一次季咸一见壶子,却大惊失色,转身就逃。壶子喊道:“快追上他!”
列子赶出门来,发现季咸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便返回向老师报告说:“这小子溜得太快,我没有追上。”
壶子淡淡一笑,似乎一切早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说:“刚才他看到的,是万象俱空的境界,一点儿迹象都不表露出来。他不知是怎么回事,大概以为活见鬼了,于是赶忙逃跑。”
列子这才知道老师的修养境界深不可测。
讲完故事后,王阳明淡淡一笑,说道:“壶子参透了生命的奥秘,内心淡泊,无求于世,对心灵有深刻的洞察,也就不为得失荣辱所迷惑,更不为生死所拘。在他的心中,生死一如,万物平等,一切都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也就是‘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听了先生这番解释,陆澄与马子莘终于释然了,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修养尚浅,还得继续精进努力。

42.意识不受制于外物的秘密

陆澄在鸿胪寺暂居的时间里,一边读书治学,一边跟随王阳明修身养性,日子过得平淡而踏实,学业也日益精进。
这天晚上,乌云笼罩着夜空,月色暗淡无光,给人一种压抑、幽暗的感觉。
陆澄在居处读书,看了几页,没怎么看得进去。他放下书本,看了看窗外,乌云更加厚重,天空一片漆黑。
不知怎的,陆澄忽然感到有一种不安甚至是不祥的感觉袭来。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哪里,是幽幽的夜空?是深遂的宇宙?还是神奇莫测的内心深处?他想不透这些,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一切置之脑后。
然而,天地万事万物按照其轨迹运行,该发生的事终会发生的。
第二天一早,陆澄刚刚起床,还未洗漱,忽然有一人来访,声言自己来自其老家,并捎来他的一封家信。将信交给陆澄后,来人就匆匆而别。
打开一看,原来此信传来一个极坏的消息,说他的儿子突发急病,正处于十分危险的边缘。
获此讯息,陆澄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父子之间血缘相连,至诚之念必有感应,自己昨晚上那种不安之感竟源于此!
一时间,陆澄心中万分忧愁,痛苦之情简直不能忍受。
得知此事后,王阳明眼见陆澄神色憔悴,连路好像都走不动了,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亦甚为心爱的弟子担忧。
王阳明在修养上的造诣极深,洞达世事,参透天机,已悟到了世间万事皆有一定规律。他担心陆澄还看不透这一点,悲哀过度,身心受到太大伤害,便决定以此为契机,开导他一下。
王阳明来到陆澄居处,说道:“原静,家中遭此变故,你便及时回去看看吧。我已经叫人去联系你返回家乡的舟船了,估计下午即可成行。”
陆澄感激地道:“多谢先生费心操劳,弟子现在方寸已乱,心甚忧苦,几乎不能自持。”
王阳明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原静啊,有一件事,是你必须参透的。若不如此,修身之学恐怕无望。”
陆澄闻言,勉强打起精神,问道:“敢问先生,是为何事?”
王阳明的神色一如往常和蔼,说道:“原静,你想过了没有,现在正是该当用功的时候。假如此时错过机会了,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呢?人正要在这种非常时候磨炼,才能动心忍性。
“父亲深爱儿子,自是人之常情,但是天地宇宙也自有一定的规律,世间事物都是在‘道’的范围内运行,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也是一样,如果过度了就是私意。在儿子病危这个时候,人们多认为,按照天理就应当忧愁,则一味去忧苦烦闷,不知道已是陷入‘有所忧患不得其正’的地步。
“一般来说,普通人七情六欲的表露,大部分都是太过,少有不及的。只要稍微过一点儿,便不是心的本体了,必须调整到适当的状态才行。如父母去世,作为子女的恨不得哭死才痛快,然而《孝经》上说‘毁不灭性’,就是说七情六欲的表露应该适当,不要过分,以免伤及心之本体。
“所以,并非是圣人要求世人强行抑制自己的情感,而是天地自然的规律自有其限制,不可逾越。一个人只要真正认识了心之本体,其情感显露自然适中,分毫增减不得。
“不能说普通人都具有喜怒哀乐还未发的状态。因为‘体用一源’,有了这个体,才有那个用。只有经过修养,切实达到了喜怒哀乐还未发的境界,才能有各种情感表达出来都符合‘道’的情况。现在的人,未能使自己情感发出来皆合于‘道’,由此可知,他还没有完全认识到澄澈空明的心体。”
听了老师的一番开导,陆澄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懂得七情亦应有限度,如果不珍重心性,而过分陷入情感之中,反而是一个私意。
下午,陆澄告别了老师及学友们,踏上了返家的路途。
回到家乡,所幸儿子病势虽来得猛,但经医药调理后,却无生命危险了。
他在家逗留了一个多月,见儿子病情已无大碍,在亲友的督促下,兼之记挂着南京的先生及诸友,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金陵城。
经历了这件事后,陆澄知道自己只是有一点儿静坐的体验,离认识心体尚远得很,便下决心在人情事变上磨炼自己。
又是一个月明风清之夜,王阳明与一众弟子相聚鸿胪寺,共同讨论学问。
陆澄问道:“陆象山在回答其兄问他在何处做功夫时,曾经说过:‘在人情、事变、物理上做些功夫。’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具体应该怎样做?”
王阳明说道:“世间之事,除了人情事变,还有什么事呢?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难道不是人情吗?从平常的看、听、说、动等言行举止,到人生中的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等事情,都是事变。事变也包含在人情里,其关键在于‘致中和’, ‘致中和’的关键则在于‘谨独’。
“一点儿情绪都还没有发出来的状态,叫作‘中’;有情绪表现出来,但能合于‘道’,这就叫‘和’。‘致中和’,就是要在各种事情上调节、磨炼自己的心,使心达到‘中立不倚’的境界。
“无事时,此心则澄澈宁静,怡养性灵;有事来时,此心则虚灵圆活,应物自如,丝毫不受情绪的干扰。如此于静于动,处变处常,都能任运自然。
“尽管外界事物频繁来往,而我自心君泰然,如明镜照物,物来即照,物去即休,绝不会因为应事接物而动心。这也就是‘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境界。”
王阳明认为,要达到提高自我控制能力、认识自我的目的,必须在每时每刻都痛下苦功,这样才能最有效地提升自己的能力。
他注重的是“变换气质”的身心之学,要把被喜怒哀乐等情感所缠绕、束缚的常人之心,转变成“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圣人之心,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改变过程,更需要一个人有着永不退缩的勇气和毅力。
我们常人的心深受“自我”的影响,在各种情绪上也是如此,有时大喜过度,有时悲伤过头。
在儒家看来,这都不是持中之道。中和之道,强调要按心的本来状态来处理情绪问题,平时一片清虚灵明,事情来了按其本来面目反映它,当喜则喜,当悲则悲,事过则不留心。就像孔子在他最喜爱的弟子颜回不幸早逝后,痛哭流涕,悲伤得如丧考妣。但事情过后,他也好像没这回事了。
但对喜怒哀乐等情绪要有一个适中的度的控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要亲自在这种种艰难的过程中磨炼过才能真正掌握。
凡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地认识并掌握其中的规律,所以要对喜怒哀乐能按心灵的本来状态表达出来,无所偏倚,达到“中和”的境界,就要在实际中经历过并切切实实地用功才行。
这时夜霭已渐渐升起,月色朦胧,繁星点点。在一种庄重而虚寂的氛围中,王阳明将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理说毕。这一番话语,直指心性本体。
陆澄等众弟子诚心受教,知晓了更深一层的“事上磨炼”之旨。

43.怎样使志向坚定不移

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弟子们求知若渴的神情,王阳明望了望窗外,透过笼罩着大地的夜霭,似乎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仿佛近在咫尺,这种感觉十分奇怪。那时的自己一心想做圣贤,爬高山,涉远水,出入寺庙道观之间,寻高僧,访异士,也不知吃过了多少苦头,得一善即拳拳服膺,笃信躬行。
斗转星移,世事莫测。后来自己终于因触犯朝中权宦刘瑾,而被贬谪到穷山恶水之中的龙场,迭经痛苦,饱受磨难……
然而,就在如此困境之中,他必为圣人之念始终不坠,愈磨志向愈坚,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大悟圣人“格物致知”之旨,奠定了“心学”的基础。
王阳明回想往事,感慨万端,对弟子们说道:“我常常强调,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其实,不论是做世上任何一种事业,都需要毅力,才能渡过种种难关。若一遇到挫折,便灰心丧气,一味在悲伤、自怜中沉沦下去,即使是做一件小事也会失败,更不要说做什么大事了。”
陆澄向老师请教该如何立志。
王阳明说:“所谓立志,就是念念不忘体悟天地宇宙的本质规律,内心澄澈忘我,这就是立志。能够时刻不忘存心养性,时间长了,心自然就凝聚在这件事上。”
此时,一个叫唐诩的门人问道:“先生,立志是常存一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吗?”
王阳明答道:“一个善念存在时,比如你有一个立志成为圣人的念头,这就是你的思想与天地规律相合了。此念出自心之本体,还要去想什么别的善念吗?这个念头本身也没有不良成分,还要去什么恶吗?
“这个念头就好像树的根芽,自有一段生生不自已的生机在里面。所谓立志,就是要永远保持这点善念,不要让其他私欲干扰它就行了。先圣所说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就是要磨炼自己的志向,达到纯熟的地步才能达到的。”
说到立志,我们普通人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理想和志向,但能如愿以偿实现的却少得可怜。这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实现理想的能力,而是由于在岁月蹉跎中,我们往往将自己最初的理想忘记了。
所谓“志向”,就字面理解之,即“志之所在,心向往之”。就是心中树立起一个目标,让自己的注意力不断集中在其上面,也就不断地把能量贯注在这个目标上,激励自己朝着它去努力。
而要坚持向目标奋斗,就需要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意愿,如果只是口头上说说自己要如何如何,哪怕当时你在赌咒发誓,这种意念不是发自内心深处,也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因为它不能带来持久的动力。
所谓“习惯成自然”,就是说一种思想和行为重复得久了,就会渗透进意识
深处,形成看似很自然的行为模式。
要使自己的志向坚定不移,也要时时刻刻将所有的感觉和精力放在志向上,首先得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坐下来,把问题想清楚:自己最想实现的事到底是什么?它对自己的人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实现了这个理想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又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以及付出怎样的行动?
确定了目标后,接下来就看行动了。
坚定的志向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行动中不断用成就感所培养而成。一个人受了奇耻大辱,有时会产生一股巨大的动力,激励他要改变人生的方向,这时他的精神进入了一个很特别的状态,他向自己的目标所做的每一分努力,在他看来,都不是受苦受罪,而是能使自己更接近理想的一步,都能带来一种成就感,如此他尽管竭尽全力去奋斗,但却丝毫没有苦的感觉,整个身心就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来支持他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直至达到目标。
因此在做一件事的过程中,要想能坚定不移地坚持下去,也要从各方面着手,找到一种出自内心、掌控自己行动的“感觉”。
如果你发现你的思想和所作所为并不是你想要的样子,就注意观察看哪个地方出了差错,顺着那种思想变化逐渐调控,把不满意的方面调整过来。
例如,你觉得自己贪玩,容易被各种爱好诱惑而忘记做需要做的事,就在心中想象自己认真做事的情景,给大脑加一个“我能定下来”的信息。
或者你遇事容易悲观,丧失进取心,那你就想象一下自己尊崇的人如身临其境,他会怎样做,换个思维体验那种感觉,把整个身心融合进去……
始终把思维和意识往好的方面调节,发现有不理想的地方,不要去想怎么改正,而是想着正确的、理想的样子,好像你的感觉、动作正在完成你想象中的那件事情,虽然这是想象的一个过程,但又像是真的感觉,在这个想象过程中,通过调整自己的思维和动作,使心中的目标与现实的变化相吻合,慢慢使志向坚定下来,最后就能实现它。
这时,王阳明那一向英华内敛的眼睛,射出两道逼人的光芒来,他感叹地说道:“立志说来容易,但没有一种绝大的毅力,又是很难持之以恒的。
“而这种毅力是从实际修养中得来,只有经历多次磨炼,才能逐步磨炼出超人的忍耐力和毅力,这时才足以担当重任,到达更高的人生境界。”
逆境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性格。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永不退缩,才是真正的立志。
常人遇到顺境还好办,碰到逆境时,要使意志不被动摇,所谓“贫贱不能移”,不起怨天尤人之心,就需要一个人有很高的信念。只有达
到诸事不能动其心的境界,这才是修养功夫到家了。
王阳明这一番关于立志的话,看似平淡,却是他在长年累月的苦苦探索中得出的切身体会,众门人听了,内心无不受到震撼。

44.心中没有困难这回事

接着,王阳明继续说道:“在修身的过程中,一个人的精神、道德、言行,应经常以收敛为主,向外发散是不得已而为之。天地之道如此,而为人处世之道亦莫不如此。
“大家已经知道,‘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者的事情,在治学或做其他一件事时,到一定阶段,会有一个‘困’的过程。此时,意兴萧索,性情疏懒,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这就是心体被私欲‘困’住了。
“这个时候,就须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精神,放开自己的一切情绪,愈是困难愈是要坚持,以此磨炼自己的意志,要有一种如天地般运转不息的定力,在十分难忍的关键时刻要定得住。
“就如拉车上坡,在最陡的地方,如果咬咬牙坚持住可能就上去了,一旦松懈下来、倒退下来就要重新去爬坡。奇迹的出现,往往都在最后坚持一下之中,只要越过那段‘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艰难时刻,过去可能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最困难的时候,是提升自己心灵最好的机会,要善于抓住它,利用这个‘困难’来磨炼自己的意志。这正是‘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的要旨。心中应有一种定力,首先从思想上树立我是主人,不是困难、痛苦在折磨我,而是我要战胜一切困难。越困难、越痛苦越要采取这种积极主动
的心态,这样反而能减轻痛苦、战胜困难。”
一个弟子听到这里,问道:“先生,‘志至气次’是什么意思?”
王阳明回答道:“这是说志之所在,气也会随着到那里,并非是志为极致,其次才为气的意思。能持志不懈,则养气也在其中了。同样,只要不使气散逸,也就是保持其志。
一个人在不断地克服困难的时候,具有一种独特的、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这是一种向内收敛的“气”,由于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便在其言行举止中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来,形成一种日益精进的气象。
在这个努力的过程中,如果他能持志不懈的话,随着他意志不断增强、凝聚,人们能觉察到他身上强大的气势,他的心境在升华,好似已与天地自然的规律合为一体。对他来说,这时的任何困难和痛苦都不再是负担,而是成就他的良机。其实,这又何尝不是“道”的一种存在方式。
但是,一个人在到达一定境界时,又常常会因为各种原因,如贪图安逸,忙于应酬,以及外物的引诱,而不知不觉地将这种志气消磨掉,这就是向外发散了。
在王阳明看来,思想意识这一关才是最难过的关。要在各种事上磨炼,磨炼的就是自己的心,自己的意识。
提升修养境界的许多奥妙,都可在坚持事上磨炼中得到体验。如坚持过最艰苦、最难熬的时刻,忽觉自我没有了,呼吸似乎也停止了,“我”与天地大自然似乎融合为一体了。
不少人也许有这样的体验,在跑步的时候,跑了一段时间后,就会感到疲惫不堪,也许这时你感到自己已达到体力的极限了,这就是最困难的时候了。
但是,只要你突破这种思想的束缚,咬咬牙继续前进时,过后不久,就会感到疲惫仿佛奇迹般地不见了,呼吸似乎也不那么急促了,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和耐力。
无论任何力量,只有当我们认识到了它,它才能为我们所用。同样的,只有当我们实实在在地下过功夫,亲自体验过、经历这种力量的过程,才会相信隐藏在其背后的巨大力量,也只有当我们有了那些特殊的经验,才使得我们获得对那种巨大的力量的认识,也才能掌握其中的奥妙和规律。
是时,夜色已深,清亮的月光从窗外的树梢洒照进来,使昏黄灯光映照下的房间亮堂了许多。
王阳明看了看外面,若有所思,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栽种一棵树,必须培养树根。而修养德行,必须涵养心性。要想使树长得高,必须在开始生长时就裁剪掉多余的枝叶。
“而修养德行也一样,要想获得显著进步,也必须在开始学习时就去掉那些无关紧要的爱好。如果爱好诗文,则精神就会日益漏泄到诗文上面去,其他各种爱好皆是如此。”
讲到这里,王阳明停顿了一下,心里颇有些感慨。在他的亲身经历中,这个志向对于修身治学真是太重要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修身就是保持当初所立的那个志向。
他用殷切的眼光扫视一遍弟子们,接着说道:“我在此论学,讲的是常人看来比较玄虚的学问。大家须要相信的,只是立志而已。不学则已,一旦下决心学习,就要把志向深深植入心中,就像栽培树木一样,只要不去助长,也不忘记,只管用心培植下去,自然日夜生长,生机勃勃,枝繁叶茂。而在树刚开始成长时,分支太多了,就必须裁剪掉,然后树干方能长大。我们刚开始做学问时也是这样。所以立志最贵‘专一’。”
陆澄等众门人听了先生的“立志贵专一”之说,无不受到启发,下决心从立志入手,痛下苦功治学。

45.进步就在每一下努力中

自从对弟子们阐述了“立志”与“持志”之道后,王阳明忽然发现,这一段时间清静了许多,与许多人见面时,大家都不大提问了,连以前问得最勤的徐爱、陆澄等人,也很少再听到他们提问。
这个奇怪的现象,令王阳明非常困惑。
一天,他碰到陆澄,便问道:“原静,最近你们都在忙些什么?”
陆澄回答道:“先生,您不是说修身贵在立志,重在专一吗?大家都在遵照您的指导,在认真实践呢。”
原来如此!王阳明哭笑不得,叮嘱陆澄道:“明天你叫大家到这儿来一趟,我有重要的话要跟大家说。”
第二天中午,阳光明媚,众多门人再一次齐聚在鸿胪寺。
王阳明神色端庄,说道:“大家最近见面时,好像很少提问题了,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不用功,没有谁不是自以为已经知道怎样做学问,只需要遵循已知的去实践就行了。却不知道私欲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滋生,就像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扫,便又有一层。
“如果能笃定切实地下功夫,便能够悟到‘道’的无穷无尽的境界,愈往深处探究,愈会感到‘道’是如此博大精深,而一定要使此心达到清明澄澈、没有丝毫不透彻的境界方才罢休。”
这时,一位门人问道:“先生,您平时给我们讲《大学》时,经常强调‘认识达到顶点了才可以言诚意’(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而现在我们对于天地自然的规律还没有认识,心中的私欲也没有去除净尽,如何能有诚意去下克己功夫?”
一听这话问得如此刁钻,乍一听却又合情合理,大家忍俊不禁,顾不上先生也在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阳明也笑了,他看了看那位提问的门人,心中很赞赏这位弟子认真的治学精神,能提出别人没想到的问题。他清清嗓子,蔼然说道:“这是因为,诚意既是心之本体的表现,同时也是一种境界和功夫。一个人如果能踏踏实实地用功不已,慢慢锻炼自己专一不二的诚意,此心愈来愈纯净莹澈,则对于天地自然规律的精微之处,就能一天天地感应、认识到;对于心中那些细微的不良习气,也能一天天地认识到,然后把它克除。
“如果现在不下克己功夫,把心中的私心杂念一点点地除掉,整天就只是说说闲话而已,天地自然间的规律难道会自己浮现出来吗?深藏在心中的那些私欲杂念也不会自动现出来,而让你顺利地除掉。
“这个做功夫的过程,就如常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才能认得一段,走到岔路口时,有疑问不能决断时就要问路,弄清楚了再走,如此方能逐渐到达想要到达的地方。
“而现在的人们,对已经了解的心性修养之道,不肯下功夫去存养,对已知的私心杂念不肯去除掉,却只管担心自己不能达到认识天地之道的最高境界,只是在那里闲讲,又有什么用呢?却不如先把功夫下到家,把那些私欲除得无私可除,再担心不能达到认识的顶点,那时亦为时不晚。”
王阳明这一番深入浅出的阐述,直指时下人们修养中的弊病,句句都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众门人都屏气敛神地听着,不禁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感到惭愧。
停顿了一会儿,王阳明端容正色,继续说道:“现在做我所说的格物致知之学的人,大部分尚停留在口头上,只是口里说说,耳朵听听而已。何况这些只从事字面研究的学者,能在这个地方醒悟过来吗?无论是天理还是人欲,其精微之处,必须时时刻刻用力去省察、克治,方能日益有所发现。
“就像现在说话,虽然是在探讨天理,但在倏忽之间,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私欲,你们能觉察到吗?所以私欲在悄悄萌发,而人却丝毫没有感觉,虽然用力省察都还不容易发现,更何况用口说说,或者在心中想一想,便能够全部认识到吗?
“如今只管讨论天地自然之道,却放在一边不去遵循、实践它,光在讨论去人欲,却任由其滋生而不去除掉它,这样岂是真正的格物致知之学?”
王阳明这番话,振聋发聩,犹如一记当头棒喝,把大家从迷茫中敲醒过来。
儒家修养身心讲究在“几”、“微”上做功夫,《中庸》即强调“致曲”之功,曰:“曲(微小的地方)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天地万物具有生生不息之理,每时每刻都在按其固有规律变化着,在我们几乎毫不察觉的状态下运行、演化,欲察其变,明其无为运化之主体,必须知几见著,以至诚之心从极细微的事物中明察事理的根源。
修身养性乃至做其他各种事都是一样,须把功夫下在事物发展的每一刻。对于做一件事来说,你不需要知道它所有的道理才去做它,重要的是先要行动起来,从已知的地方做起,从细小的事情做起,逐渐去完善、掌握它。
大自然的规律神变莫测,但万物都遵循“道法自然”的原则,为人做事也是如此,顺道而兴,逆道而亡。如我们要做成一件事,这件事是如何发生、实现的,我们并不需要知道其中全部的原理,它自有其规律,我们所需做的是,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如何把自己的意识和行为调整到与“道”相合、与天地宇宙的规律相协调的状态。
不论要做任何一件事,其实都是一个“知行合一”的过程。
要获得对事物的“知”,与所采取的“行”是密不可分的,对“知”的获得,其进步就在每一下的努力之中。

46.养生的关键是什么

陆澄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的缘故,向来热衷于养生。
自从王阳明到南京任职后,他得拜明师,久闻老师当年亦曾因患疾而游历名山大川,与佛道中的高人异士交往密切,并习道家导引之术以养生,并颇有效验与心得。
在跟随王阳明治学的日子里,陆澄很想了解老师对道家中的养生之学有哪些真知灼见。
一天晚上,鸿胪寺里的一间亭子里,王阳明与陆澄相对而坐。
月亮像银盘似的高悬夜空,清亮的月光柔和地洒向大地,照得亭子内外一片清白,即使不点蜡烛,也能清晰地看清各种景物。
在这种静谧寂寥的境界中,陆澄觉得自己似乎摆脱了凡尘俗世一切物欲的缠绕,人与天地浑然一体,息息相应,进入了一种物我皆忘的状态。
倏地,一声夜鸟的鸣叫,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陆澄从超然物外的意境回到现实中,他看了看对面安然而坐的王阳明,问道:“先生,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是怎么一回事?”
王阳明说道:“这三者其实就是一样东西,本源于道,各以不同的状态呈现出来而已。虚灵圆活、周流全身的是元气,凝为精华、养身保命的则为元精,圆融无碍、妙用无穷的则是元神。”
对于强调长生久视的道家学说,陆澄一向是非常感兴趣的。
听到老师言简意赅地将元气、元精、元神的本质、特点点破,陆澄更是十分兴奋,接着问道:“听说道家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之法,练之得法能养生长寿,永葆青春,不知如何入手?”
若在平时,王阳明是不喜与弟子们讨论这些道家养生之学的,但今晚月色很好,心情大畅,兼之陆澄资质不错,勤学上进,是他寄予厚望的弟子之一。见他一味追问关于道家修炼的问题,便决定从儒家的角度与他深入探讨一下。
王阳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张紫阳有云:‘道自虚无生一气。’这个元气,亦是从虚无中生来。人能无心于事,自然无事于心,心中一团混沌虚无,虚极静笃,则如周子‘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之说,至静之中,阴中自有一阳生,此即为精化为气,因精属阴,气属阳也。这一阳产生,即是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
“逆修而上,心无杂念,渐至纯阳,则元神显现。而究其实,良知即是道,元神亦即是良知妙用。元气、元精、元神归于良知则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其下手之功也只在至诚无息,心无所着,以清心寡欲为要。”
听到这里,陆澄问道:“养生的关键在于清心寡欲。如果能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成为圣人的功夫也就完成了。然而,清心寡欲的功夫却不好做,如果在私欲产生的地方加以克制,只是用一个念头去除掉另一个念头,病根还在那里;如果说要在私欲还没有产生前,就把它消除掉,却又没有着力之处,因为它都还没出现,又在何处去除掉它呢?对于这点,我就更不理解了。”
王阳明回答道:“要想使此心与天合一,无纤毫私心杂念,就必须在私欲未萌前,即加以提防,这是‘养心’;而私欲生发后,又必须马上加以制止,此为‘炼性’。而这正是《中庸》和《大学》中‘戒慎恐惧’和‘格物致知’的功夫。除了这两种功夫,再没有其他特别的功夫了。”
“而你所说的那些弊病,是被一个私意所干扰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你去下克制、荡涤私欲的功夫所造成的。如果你太着意于养生及去除杂念,每天都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纠缠于它们,这‘养生’及‘去除杂念’的念头,就是私欲的本源。”
此时,一片游云飘过,遮住了天上的圆月,周围顿时暗淡下来。
微风吹拂,随着游云缓缓移去,月光依然如水,天地间又慢慢恢复了原先的光明。
王阳明仰望夜空明月,静默片刻,然后说道:“其实,我们心之本体的妙用,正如日月普照的状态,日月只管把光芒洒照到大地上,何尝去计较有没有云雾遮蔽?又何尝计较照到的是干净或是肮脏的地方?如能这样用意,就纯是天理了。正如古人所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
这天晚上,陆澄对于修养之道又有了新的认识。
王阳明五十七岁就因病去世了,在世人看来并不算长寿。
孔子云:“仁者寿。”意为达到“仁”的境界之人由于心境闲适、宽广,浩然之气自油然而生,生命能量充沛,就能获得长寿。
王阳明的心性修养到了极高的层次,他青少年时代又汲汲追求养生的理论和方法,并身体力行加以实践,可以说对各种养生方法均有所了解,为什么所享的寿命并不长呢?
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王阳明自幼体弱多病,少年时更因用功过度,患了严重的肺病,以致咯血。青年时虽刻苦练习道家导引养生术,身体健康有所恢复,但日后异常繁忙的军旅生涯,四处征战,操劳过度,终因旧疾复发,而至不可收拾之地。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阳明偏重于明心见性之道,而疏于“炼精养气”的培元固本功夫,以致病根未除,终成后患。
当然,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并不是以寿命的长短来衡量的。与天地宇宙相比,个人是渺小的,即使再长寿,相对于宇宙生命而言,个体的生命也是十分短暂的,就像一滴水相比于大海。
然而,虽然人的生命如草头露珠,转瞬即逝,但假如把这滴露水融入大海,与道为一,就能超越自我,与天地同参。

47.持志之中的奥秘

王阳明在南京鸿胪寺任职时,还有一位勤学好问的学生,叫薛侃。
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当时亦正在南京求学,后于正德十二年中进士。但薛侃为了追随王阳明学习良知之学,在中进士之后,居然不去当官,而以身体有病为由,上疏请求回家养病。获得批准后,他却不回家,而是再次跟着王阳明到南赣一地继续学习,四年后方离开。
在资质方面来说,薛侃要比徐爱、陆澄等人稍逊一点儿。然而正因如此,薛侃才意识到通过修身治学,改变自身的性格弱点的重要性。
像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薛侃感到自己缺乏一种将一件事坚持做到底的毅力,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将这一坏毛病改掉的话,这一生就很难取得什么大的成就。
当他从陆澄那里得知王阳明所说的“持志”之道时,极感兴趣,如获至宝。
这天早上,薛侃与陆澄、孟源等人一道,来到鸿胪寺向王阳明请教学问。
薛侃问道:“先生曾说过:‘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我觉得非常适合治我的毛病,因此今天特地来请教先生。”
王阳明回答道:“刚开始做学问时,像这样用功也是可以的。但有一点要记住,我们的心原本是活泼自由的,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心所产生的各种意念,出出入入,没有一刻停止,也不知道它下一刻的方向在哪里。心的精神和智慧原来就是这样,如此做功夫,才能有一个结果。如果只是死死地守着这个志向,时刻不停地想着,这样反而就会自己干扰自己。”
薛侃奇怪地问道:“怎么时刻不停地想着志向,反而不好?”
王阳明说:“这个问题,打个比方来说,你立下一个必为圣人之志,这很好。你确立了这个志向,把它融进内心深处,然后就在许多具体的事上,用行动来实践它,一以贯之就行了。而不是在那里真的像害心痛病一样,反反复复去纠缠于立志这件事,把心都禁锢在这个自己画出的圈子里了。”
这时,陆澄问道:“身体的主宰是心,心那种虚灵空明的状态是知,由知所表现出来的思维叫作意,而意念的所着处则是事物。是这样吗?”
王阳明抚须颔首道:“这样说也对。”
得到老师的首肯,陆澄更来劲了,继续说道:“那么就‘持志如心痛’来说,持志是一件事物,在这件事物上,亦不须执着,只借此凝聚心气,进入状态后,其他就无须再管,把一个至诚无息的思想贯穿始终就行了。是不是这样?”
王阳明点点头道:“以心诚求之,虽不中,亦不远矣。其实正如孟子所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只要将此心存养得虚灵活泼,洞见心之本体,就是做学问了,立志自也蕴含其中。那些已过去及还未到来的事,想它们有什么用呢?只是白白地丢失掉自己的本心罢了!”
听到老师如此说,孟源也醒悟了,说道:“我们之所以持志如心痛,就是为了致这个良知,而良知作为心之本体,无形无相,无大无小,没有方位,稍有所执便不能发现。所以在持志的过程中,持志如同一条船,我们乘这条船向目的地驶去,一旦到达了目的地,就不再需要船了,径直上岸就是了。”
王阳明与众人所讨论的虽然是立志之中的奥秘,但这个思想也可以贯穿到日常生活中的各个层次上去。
在做一件事的过程中,如果老是想着目标,想着达到目标后自己会如何如何,心中纠缠于此的话,思想就无法平静,不但做不好事,反而陷入一种自我干扰、自我冲突的思想状态,事倍而功半。
要想进入利于做事的一种更深层次的忘我状态,就要清除脑中的各种杂念,即使你有一个很大的愿望,也好像没有一样。那么这样该如何持志不懈呢?
其实对于持志来说,在战略层面上,我们要重视自己的目标,但在战术上,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我们又须不要那么执着目标。志向是需要保持,但做具体的事时就不必一直去想了,如果时时在想的话,那就是自己干扰自己了。
欲达此境界,就要求在平时对所遇到的事物不要太在意,要注意培养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所有的事物都是变化无常的,不要把它们看得太严重。
不管做什么事时,要安下心来,首先把当前的事做好,一心一意地去做,不强求什么,不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能够把自己的想法空掉,不被它们牵着走。
这样脑中就不会有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心清净了,就能处于一种最佳状态,很多事情就会迎刃而解。
其实,从某一角度来说,妨碍我们实现目标的正是目标本身。
此时,朝阳已升起,射出的万道金光,将薄薄的晨雾一扫而光。
王阳明见大家领会得都不错,心中感到十分欣慰。

48.一切感觉由心掌握

王阳明在南京鸿胪寺任职期间,日与门人、朋友讲学为乐,影响日大,闻讯前来问学的人越来越多。
因王阳明喜于夜间论道,不少人远道而来,便在鸿胪寺借宿,最后,鸿胪寺的厢房住不下了,便召集众多门人帮助收拾官署的后花园,搭些简易房,以供大家暂住。
这天早上,趁着太阳还没升起,薛侃、陆澄、徐爱等与其他弟子,齐聚鸿胪寺,便开始忙活开了。
首先要进行的是除草工作。
王阳明因重于修身养性,以观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机为要,对修花剪草这类事情向不关心,因此在其官署的后花园里,各种杂草长得特别茂盛,郁郁葱葱,把花都遮挡住了。
除草是一项极考验耐心的活儿,花与各种草混杂在一起,草比花还要多,还要高,而且为了不把花一起除掉,还不能用锄头来锄,只能蹲在地上,用手慢慢拨开杂草,分辨出花和草后,再把草连根拔掉。
大家瞪大眼睛,仔细辨别着,专心致志地在拔草。
还没过半个时辰,许多人就累得不行了,腰酸背疼,汗流浃背,身上还时不时被滋生在杂草里的蚊子咬上几口,又痒又痛……
这时,太阳已渐渐爬到了东面的山峰上,不管人们想不想要,一如既往地把热力和能量奉送给大地之上的万物。
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增添了一种燥热的感觉。
薛侃直起腰来,伸手抹抹满头的汗水,感叹道:“天地之间,为何总是好的东西难以培养,而不好的东西难以除去?”
正在一旁拔草的王阳明听到了,便接口道:“既未培养,也未除去。”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如此看待好坏、善恶,只是从表面的形体上着眼,自然会有错误。”
此话类似于禅宗公案,薛侃悟性稍欠,听得一头雾水,没能领会其中精义。
王阳明便借此机会,继续开导他说:“天地间化生万物,就如这花草一般,何尝有好坏、善恶之别?现在你想看花,心里就以花为好的,而以草为不好的了。但假如有一天你需要用到草时,就会认为草是好的了。其实,这些好坏、善恶的观念,都是由人心的主观好恶而产生的,所以光从自己的主观愿望去分别好坏、善恶是错的。”
薛侃还是不大明白,又问道:“难道世上的事物就没有好坏、善恶之分了吗?”
王阳明看了他一眼,又抬头仰望了一下东方的朝阳,意味深长地说道:“天地万物的本体是无善无恶的,之所以产生了好坏、善恶的分别,是因为其受到了后天气质之性的扰动。如果能保持动亦定、静亦定的心境,丝毫不为气所动,一切都是清明澄澈的,心不着物,对万物哪里还会有善恶的分别呢?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具体到为人处世上,所谓‘无善无恶’,只是不要有意去为善,也不要有意去作恶,保持内心的空灵,不因各种刺激而动气。这样慢慢磨炼自己,遵循先王之道去实践,进入极致的境界时,心虚合道,有感而应,便自然会循着天地之道而行,达到先儒所推崇的‘参赞化育、裁成辅相’的境界。”
薛侃的资质实在是差了点,对此还是有疑问:“如此说,草既然不为恶,那也就不能拔除了?”
面对这位弟子的提问,王阳明不厌其烦地解释说:“这样的想法,就落于‘空’的一边了。如果杂草丛生,妨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需要除去,你把它拔掉又有什么要紧呢?”
薛侃还是不理解:“这样拔掉草,岂非又是在有意为做好的事、有意去掉不好的东西了?”
旁边的许多弟子见薛侃打破砂锅问到底,绕来绕去问,自己都快被绕得头昏脑涨了。
但王阳明是修养到家的人,涵养极好,还是耐心地回答说:“不着意去为善去恶,并非是说心中全无善恶的分别,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是个好坏不分、麻木不仁的人了。所谓‘不着意’的意思,只是说在做事时,好恶全凭天地自然的规律而行,不要去又着了一点儿私心杂念在上面。这样心无所滞,事过不留,即与不曾好恶一般。”

49.顺应自然规律而行

薛侃平常是个忧心忡忡的人,总爱把各种事情放在心里折磨自己,一直觉得很痛苦。
在与王阳明相处的日子里,他对老师那无忧无虑的生活态度十分向往,而更奇怪的是,老师虽然看似轻松自在,对什么事好像都不在乎,却能有条不紊地应对各种事情,看不出一丝忙乱的样子。
所以,对于如何“不着意”这个话题,薛侃是非常好奇,也是极感兴趣的。趁着王阳明今天兴致颇高,他决定好好向老师请教,将此问题探讨得更加透彻。王阳明历经多年修养,已臻万事不能动其心的化境,深悟心性本体,洞悉天地玄机,能得他一两句指点,便可少走许多弯路。
薛侃想了一下,继续问道:“先生,在除草时,怎样才能做到心合于‘道’,完全遵循天地自然规律,而内心别无一点儿其他意思呢?”
王阳明回答道:“草作为一个外物,虽然没有善恶之分,但如果它对人的正常活动有所妨碍,按道理应该拔去,就顺其自然地把它拔掉就行了。即使偶尔没有拔除干净,亦不必放在心上牵累自己。假若过分在意的话,这些念头就会成为心体的累赘,便会有许多被情绪干扰的地方。”
薛侃说:“然而这样说来,好坏、善恶与事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这时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了。
王阳明用折下的一张芭蕉叶扇凉,说道:“任何好坏、善恶,都只在你的心中,随着你所发露出来的意念而变。遵循天地之道、清静自然的便是善,而起心动念处为气所动、被情绪所扰的即为恶。”
薛侃有点理解了,说:“事物本身终究没有善恶,是这样吗?”
王阳明继续开解他道:“在更高的境界上来看,从心的本体上来看,的确是这样的;从事物的本质上来看,亦是如此。但世上的儒者却不是这样,他们起心动念,舍心逐物,以自己的主观愿望给万物划分好坏、善恶,将格物致知之学错误理解了,整天向外去寻求天地宇宙乃至生命的真理,结果只做得一个表面的功夫,终其一生,其修身行为也不能获得显著的效果,自身深层次的习气也不能觉察,更别提认识到心性的本来面目了。”
薛侃又问:“《大学》上所说的‘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这句话,又该怎样理解呢?”
王阳明笑道:“这正是始终遵循天地之道的表现,是完全出自本能的反应,并无其他的私念去分好坏、善恶,只是天理就该如此。”
薛侃又不解了,问道:“喜欢漂亮的东西,厌恶极臭的味道,尚有‘喜欢’和‘厌恶’的念头在,这怎么是不着意呢?”
王阳明说道:“这正是诚意,而不是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地之道去做,虽是循理而行,也不可再加自己的一丝主观愿望在上面。所以只要有一点点的愤怒或喜好之意,心就不能达到其本有的端正状态,就难以正确地处理问题。心境必须清静廓然,空灵无碍,不论什么东西进来,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都畅通无阻,对此心毫无干扰,这才是心之本体。知道了这些道理,就明白了情绪还未萌生时的‘中’的状态。”
这时,站在旁边的孟源插话问道:“先生说‘草有所妨碍,就应当拔掉’,但为什么如此看待善恶,又是从表面的形体上着眼呢?”
王阳明说:“这点就需要你们自己在心中善加体会了。你们仔细想想:你们现在除草时,持着的是怎样的一种心态?而周濂溪不除窗前的草,他持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薛侃低头沉思,良久,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心中还有杂念存在,总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妄想让世上的事物都符合自己的心意;而周濂溪之所以以观窗前草为乐事,则在于他以静观万物造化的心态,去体会周围的一切事物,因此他能以超越一切的眼光,欣赏到一种具足于万物之中的造化之美。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古人云:‘凡事循理而行,无不成也。’这句话不仅强调了修养之道要循天理而行,其中亦包含了为人处世的智慧。
“世上之人,大多是乐于安逸而畏惧做繁难之事,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私欲遮蔽了,遇到一件稍微困难、烦琐一点儿的事,便按照自己的欲望去看待这件事,产生了好坏之分及善恶观念,结果导致各种怨恨、不平等偏颇情绪的纷至沓来,最终畏难而退。这也是大多数人不能获得预期成就的原因。
“而圣人之所以能做许多事,就在于他们的心是无执无滞的,没有欲望的羁绊,既不分别,亦不计较,既不喜悦,亦不厌恶,纯任一种自然的规律去做,这样反而能合于‘道’,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听到这里,加上刚才除草的切身体会,薛侃及众门人,对循理而行的理论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天地万物的运化以顺其自然为根本规律,顺则兴,逆则亡。
“顺其自然”并不是一切都无所作为,放任自流,而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把握“道”的内涵,洞察事物本质,按照规律去办事,使自己的行动自然而然符合事物变化的规律,不知不觉地贯彻到所对应的事物中去,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所谓“无为”,也不是指什么都不做,整天无所事事,而是指行动与宇宙大自然的节律相合,心情非常宁静、愉悦,虽然做了很多事,但心无滞着,并不感到劳累,就像不是自己做的一样。
在普通人看来,采取行动去做事,是很劳心费力的一件苦差,然而顺其自然而行,心与有关的事物的规律相对应了,融入了其中,就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费力了,就如顺水行舟一般,毫不费劲,片刻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驶达了目的地。

50.寻找真正的“自我”

这些年来,萧惠发现,自己肯定在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够,不然为什么下了这么多年功夫,还是满腔的私心杂念,好像都没什么效果。
萧惠十八岁时,患了咯血症,虽经当地名医治疗,却无效果,只得在家养病。后来遇到一位云游道长,便为其疗病。
由于道长深通医药,在他的精心治疗下,萧惠渐渐痊愈。
在疗疾时,道长曾告诫萧惠,外在药石虽能治愈疾病,却无法治本,要想超凡入圣,参透生命的真谛,唯有修心养性。
在重病垂危之际,听到这番话语,格外令人的灵魂深处受到震撼。
萧惠病愈后,常常一个人在清寂的月夜,孤坐于书房反思,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在铁面无情的自然规律面前,平生所学竟毫不济事,道家“人天合一,长生久视”之道,当别有深意。
可是,如何才能“涤除玄览”,恢复赤子之心,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获得“长生久视”的效果呢?
他凝望深邃的夜空,思考着这些问题,希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达到古人言之凿凿的“齐万物同观、与天地一体”的化境。
从此之后,萧惠便深深沉迷于道家养生之学。
然而,令他气馁的是,自己道家丹经看了不少,亦颇下苦功去静坐修身,多年来却进展不大,离丹经上描述的那些出神入化的境界,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自打王阳明来到南京,大力倡导他在龙场所悟得的“心学”,当下有不少人由于久习程朱理学,对他这一套标新立异的学说难以理解,纷纷攻击其为“近于禅学”。
而萧惠听闻王阳明早年曾出入释、老之间,颇得佛道要旨,深感良机难得,于是便与一帮同好毫不犹豫地前往问学,拜其为师。
王阳明讲授学问时,极讲究要体会一种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感受,因此他尤喜在静谧的月夜与众门人讲学,每临坐,默对焚香,不语,以培养一种能用心去感受万物造化之机的气氛。
一天晚上,明月当空,万籁俱寂,在鸿胪寺的后花园里,王阳明与薛侃、陆澄、萧惠等弟子坐于石凳上,围成一圈,共同讨论学问。
萧惠首先提出问题:“先生,我向慕心性之学,然静坐多年,终觉心中的私欲难以克除,该怎么办呢?”
王阳明默不作声,周围一片澄静,唯有星月那皎洁的光辉,轻柔地飘洒下来。
在神秘深沉的氛围中,一反常态的王阳明阖目垂帘,静静地超然而坐,一切仿佛都不存在,清亮的月光下,他的身影看起来似已与亘古的时空合为一体……
良久,王阳明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萧惠道:“将你的私欲拿出来,我来替你把它克除。”
王阳明这番话,也是有典故的。
昔年,神光参见达摩祖师,苦求传法。
达摩祖师问道:“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神光言道:“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达摩祖师说:“将你的心拿出来,我来为你安顿好。”
神光说:“真是奇怪,现在我寻找此心,却了无所得。”
达摩回答道:“我已给你安好了。”
神光言下大悟,最后成为禅宗二祖。
然而萧惠毕竟没有下过神光当年那样的苦功,更没有禅宗二祖那样的悟性,他参不透王阳明话里的禅机,一脸茫然。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见萧惠没有领悟,只得又说道:“人必须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够克除私欲;能够克除那些私欲和缺点,才能够真正成就自己。”
萧惠说:“我也颇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不知为什么不能克除私欲?”
王阳明沉吟一会儿,慢慢说道:“这个嘛,先说一下你为自己着想的心是怎么样的。”
听了此话,萧惠陷入深思之中,良久,他才说道:“我也一心想做个好人,便自认为颇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了。如我向来害怕死亡,总想着要超凡入圣,以便超越生死。现在想来,好像也只是为这个躯壳的自己着想,不曾为着那个真正的自己。”
王阳明说:“其实,那个真正的‘自己’,也就是本心,又怎能离开自己的身体呢?恐怕你连那躯壳的自己也未曾为它着想过。你且说说看,你所为的躯壳的自己,是不是指耳朵、眼睛、嘴巴、鼻子、四肢等?”
萧惠点头道:“正是为了这个。我的私欲很强,总想欣赏漂亮的东西,爱听好听的音乐,贪吃美味,热衷于享受安逸的生活。我想达到长生久视的境界,也是为了保持这些快乐的日子,因此便不能克除许多缺点。”

51.成就自我的关键

是时,夜霭已不知从何处升起,在周围弥漫开来,形成一片似虚似幻的氤氲。
王阳明说道:“这些美色、美声、美味、安逸之乐,都是常人所爱好的。它们强烈刺激人的感官,给人一时的快乐,却是残害你的眼、耳、口、鼻、四肢的罪魁祸首,怎么会是为它们着想呢?
“如果是真正为眼、耳、口、鼻、四肢等着想时,便必须好好考虑它们应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方才是符合于‘道’的。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是说你内在的心要起一个省察作用,要有一种定力,时时处处与道相合,如此才能实现眼、耳、口、鼻、四肢的真正功能,成就了‘真我’。
“现在你终日向外驰求,为名利、图安逸、贪享受,这些都是为了身体以外的事物。你如果真的为眼、耳、口、鼻、四肢着想,就必须克除那些不合于‘道’的言行举止,让你自己真正的本心起作用。
“真正的本心,便是那能使一个人产生视、听、言、动等行为的一种本原,也就是自然事物的一种本能规律,亦即天理。有了这个本原,才能产生蕴含于万物之中的一种生生不息之机,先儒称之为‘仁’。这种生生不息之机,乃是一种造化万物的原动力,显现在目便会视,显现在耳便会听,显现在口便会说,显现在四肢
便会动,这些都是天地自然的本能规律在起作用。
“因为‘天理’这种规律在主宰着人的全身,所以称之为‘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宇宙的本原规律,本来并没有不合于‘道’的东西存在,这个就是我们每个人真正的自我。
“这个真正的自我,才是每个人身体的主宰。假若没有它,便没有身体的存在,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它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了。
“如果你真的是为那个身体的自己,也必须依靠这个真我,就需要经常涵养真我的本体。做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唯恐对心之本体有一点儿损害。才有一毫不合于‘道’的念头萌动,便如刀割针刺一般,绝不能忍受,一定要把刀去掉,把针拔掉才行。这才是真正的为自己着想的心,如此方能克除私欲。”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惠冷汗直流,受到极大警醒。
王阳明认为,圣贤只是为己之学,人还有另一个自我,深藏在身心深处,不为常人所知,这就是“真正的自我”。只有真正为这个“真实的自我”着想,才能做到克己,也才能成就自己。
从某种角度来看,为“真实的自我”着想,其实就是为内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着想。
可是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想到的,却大多是眼前可以得到享受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可以实现自己人生价值观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一个“
为己之心”,心灵没有得到成长,它也就失去了本该具有的巨大潜力。

52.参破生死大关

星月的银辉皎皎洁洁,穿破薄雾似的夜霭,清清明明地洒落下来。
广袤的夜空,空寂而又澄明。环视四周,景物清晰可见,既清楚又朦胧。
在一种清静而神秘的氛围中,萧惠接着问道:“先生,死生之道是怎么回事?”
王阳明默不作声,仰望夜空,一轮明月孤零零地高悬在天际,深邃、寂寥的宇宙中,唯有星月如水。
良久,王阳明收回目光,缓缓道:“知道了昼夜的规律,即可参透死生的奥秘。”
此话蕴含玄机,萧惠不解,又问道:“敢问先生,昼夜之道又是如何?”
王阳明神态飘逸,莫测高深,悠然说道:“知道了白天的事,就洞悉了夜晚之谜。”
萧惠大为惊奇,问道:“白天的事也还有不知道的吗?”
王阳明淡然一笑,说道:“呵呵,你能知道白天的事吗?糊里糊涂地起床,忙乱地吃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更别说要克除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各种习气了,整天昏昏沉沉,这只不过是梦中的白天罢了。”
这话击中了在座诸人的心坎,大家警醒起来,屏息静气地听着。
稍停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说道:“一个人唯有修养到内心安安闲闲的境界,每一呼吸之间都能明明白白,每一刹那的瞬间都能感受到心的存在,则此心清明澄澈,虚灵自如,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生生不息,没有片刻间断,这样才能对白天所做的事了如指掌,不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得了主。达到了这个境界,就是领悟了大自然那至高无上的德行,也就是真正通晓了昼夜之道。这时纵观世间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无非是‘道’的自然运行罢了,还有什么生死的问题呢?”
听到此处,大家对生死的问题有了新的认识。
王阳明认为,做学问的功夫,对于一切声色名利和嗜好,都能摆脱殆尽。但是,如果还有一丝贪生怕死的念头牵挂着,就不能与整个本体融合。人的生死念头,本是从生身命根上带来的,所以不容易去掉。如果在这里能识得破、看得透,心的全体才是流畅无阻的,这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
在王阳明看来,一个人要想使自己的心灵真正达到自由自在的光明境界,就必须超越一切私心杂念,连生死问题也要参透。
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王阳明的观点与道家的思想有相似之处。
道家认为,圣人睡眠时不做常人那种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没有忧愁烦恼,吃饭的时候虽然不丰美,他也吃得津津有味,内心超脱而豁达,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超人的智慧使他凌驾于是非之外,超越了生死烦扰,达到了“道”的境界。
这种智慧很高的人,不会贪图生存,也不会憎恶死亡。获得生命来到这个美好的世上,他不庆幸;循着自然规律衰老、死去,也不拒绝,没有放不下来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一切事物都是有其固有规律的,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安然处之,生活在世界上不以占有事物为喜,死去时也没有留恋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去了,就像返回原来存在的地方一样。具有这种智慧的人,就叫作“真人”。
致良知的学问,其实就是领悟了天地宇宙间的规律——道。只有悟到了这个“道”,才能像《庄子》中所说的,看见了“道”,然后才能超越时间,进入不死不生的状态。而道对于万物,没有不伴送的,没有不接引的,没有不任其毁灭的,没有不任其生成的。人如果能顺应这一过程,就能归于天地万物的规律而达到精神永恒的境界。
从“道”的角度来看,人之有生死,是生命本身注定了的,就像天有白昼和夜晚的更替一样。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左右的,这些事情都由事情本身的道理规定着。如地球围绕着太阳旋转,就是由于它们本身的道理规定着的,换言之,也是由“道”所决定的。
人对于生死,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呢?
古代那些有智慧的人都认为,人应该顺应“道”的规律去生活,在生死这个问题上也应该如此。
假如一个人有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把这件东西藏在隐蔽的山洞里,或收藏在坚固的箱子里,都有可能被别人发现并盗去。所以不论小物还是大物,藏得再好,都有可能丢失。但如果把这件东西藏于天下,那就没有丢失的地方了。这是令事物常存不失的大情理。其实对待生死问题也是这样。如果不以生死为念,遨游在天下万物的变化之中,与万物同变化而永存于大自然之中,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儒家圣学的生死观也是如此,他们强调“存心养性”以“合天”,天就是宇宙的真理。儒家的人生价值便是磨炼自己,融入共体,实现理想,达到与万物和谐的境界。
在这个修养过程中,知诚,尽性,与天地相参。总的精神原则是仿效天地自然无私的规律、法则,不断利用各种事物,千方百计地锻炼自己的诚意,发掘内心最深处的“自我”,将各种私心杂念涤荡净尽,让心灵经过洗练,获得升华,造就一个独特的人格,超越凡夫,而发现真正的“自我”,成为圣人。
那些修养很高的大儒,为什么能够从容坦然地面对世人最难面对的死亡?就在于他们已摆脱了万物对自己身心的束缚,把生命的价值放到了与万物一体的高度上,这样万物都是自己的生命,怎么还会害怕失去生命呢?
去掉了贪生妄念的人,为什么就没有死的威胁?因为他们把生命藏在了天地万物之中。顺应性命自然而生存,对待死生就像看待白天与黑夜的变化一样,是一种很自然的过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53.至诚的境界

虽然萧惠的资质不是上佳之选,没能领悟王阳明“达摩传心”式的点化。
但事实证明,这个世上还是有神光式的人物的,也有一种叫“以心印心”的领悟智慧的独特方法。
王阳明的弟子周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周积,字以善,浙江江山县人,曾潜心研究朱熹“格物致知”之学多年,虽有一些心得,但在一个关键的地方却遇到了“瓶颈”,总是无法突破。
当他与好友郑德夫听闻大儒王阳明“龙场悟道”后,正在滁州讲学,便相约同往听讲。
然而,两人却来迟了一步,当他们到达滁州时,王阳明已到南京鸿胪寺任职,“圣人已乘渡船去,此地空余滁阳城”。
二人毫不气馁,马不停蹄地又赶往南京。
王阳明此时正在南京大开讲席,广收弟子。
二人便混在众弟子中间听讲,觉得王阳明之学强调“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与朱熹之学大异其趣。
周积听了几次,这种理论对自己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细听之下,恍若有所省悟。
但当他回到家乡后,用王阳明的理论去印证旧时的学说,却不相符合,他迟疑了几天,不知孰是孰非,就又前往南京去听王阳明讲学。
如此反复数次,历经数月,他欲以旧说来证实王阳明的心学,但没有什么收获;想舍弃这种新颖的学说,却又不能舍去。
在心中极为矛盾的情况下,周积决定当面去向王阳明请教。
当时周积也许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个决定,竟然使他成为后来心学史上的一个极独特的关键人物,因为就是他陪伴一代哲人走完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历程。
王阳明端坐于一把椅子上,听周积诉说了他的困惑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听说过古人谈论下棋的道理吗?‘下棋虽然是一件小事情,如果不专心致志,也不可能掌握其精髓,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现在你进来听我讲学,出去却又胡思乱想,就像学下棋时不专心,常有如何去射大雁的念头。这也难怪你如此勤奋治学,却毫无收获了!”
一言之下,周积大惭,细细回想往事,亦觉得自己治学的最大弊病,就是不够专心。知得此病,心中不由得对王阳明那洞察入微的本领十分钦佩。
他回去后,沐浴净身,斋戒数日,以保持一种庄重、清静的心态,然后执贽拜师,恭敬地以弟子礼请见。
这次隆重的拜师仪式,定在一个月明之夜。
亥时时分,夜深人静。南京鸿胪寺,王阳明官署的后花园的一间亭子里,燃着两支蜡烛,焚着一线檀香。
王阳明神态端庄肃然,居中而坐。
周积轻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递上拜师帖,纳上贽礼,端盘奉茶,叩头行弟子礼。
王阳明接过茶杯,慢慢呷了一口,放回周积手上的盘中。
待随从将帖子及贽礼收纳退下后,此时亭子里只剩下师生两人。王阳明微微颔首,示意周积坐于另一张椅子上,熄掉蜡烛,然后阖闭双目,不再言语了。
周积戒慎恐惧地坐着,正等着先生开讲心学的微言大义,却见先生旁若无人,只管自顾自静坐起来。
正心头纳闷之际,突然灵光一闪,周积似乎悟到了什么,亦学着先生的样子,端正心态,如法静坐。
半个时辰过去了,周积虽然还是静坐如常,心头却有一丝不耐烦的感觉涌上来,他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只见清亮的月光斜照进亭子,将如石雕般坐着的王阳明的影子映照在地,拉得很长。
这一丝杂念起来之后,周积就觉得坏事了,只觉得各种念头相继而起,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没有片刻安宁。
正当他心猿意马,几乎不能自持之际,耳边传来王阳明轻微的呵斥:“静坐澄心,贵在立诚!将一切杂念打扫干净,不留纤毫,此心自然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方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乃天下之大本也。”
听到此番言语,周积宛如在三伏天喝了一杯冰水,浑身清凉下来,他振作精神,一心守中,勿忘勿助,直坐得人天浑化,物我两忘……
不知不觉,子时已过。一层薄雾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裹住了原本清清明明的世界,朦朦胧胧,如幻似真,仿佛在以一种无言的方式,阐述着天地之间的无穷奥秘……
坐毕起身,周积只觉心明眼亮,通过这番经历,他对立诚之道有了很大的领悟。
往下的接连三天晚上,王阳明都让周积一人到这里静坐,然后循序渐进地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中的经典语句,对他领悟到的道理加以印证。
经过王阳明这一番苦心调教,周积终于恍然大悟,他高兴得跃然而起,离开座位向老师行礼,感慨万分道:“我以后不会再怀疑先生的学说了。今天我才知道,圣贤之教原来是如此深切简单的!格物致知以诚吾身原来是这般境界!”
周积自悟“立诚之道”后,又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勤以修身,诚心治学,自感对此学已无怀疑,方告辞离去。

54.不动心乃成事之本

自从正德七年至滁州上任南京太仆寺少卿以来,王阳明的官阶虽然不低,但干的一直都是闲职,白天到官署露个面,应个卯,便没什么事了。
也许有人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简直是浪费生命,但对一个有志于道德者,功名自不足以累其心。
这段岁月中,王阳明乐得清闲,日夕与众人砥砺修身,治学不懈,过着半官半隐的讲学生涯,倒也悠闲自得,其乐融融。
更何况,天道深远,人生难测,一个人的命运在瞬息间变化万端,谁又能知道,此刻赋闲中的努力,不正是为将来的建功立业打下牢固的基础呢?
在日积月累的修身养性及事上磨炼中,王阳明感觉到良知愈来愈灵明,内心越来越强大,已体验到古人所推崇的那种“不动心”的境界。
是夜,月色朦胧,王阳明与众弟子聚于鸿胪寺,照常讲学论道。
正讲到兴发处,蓦地,“哧”的一声,一支蜡烛爆出一朵硕大的烛花。
睹此奇景,众弟子皆喜笑颜开,道:“看来这是个好兆头,先生可能要升迁了。”
王阳明笑而不语,一旁的徐爱道:“大家猜得不错,已得到确切消息,先生即将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兼巡抚南、赣、汀、漳,马上就要统兵理政,独当一面了。”
大家听了,纷纷向王阳明贺喜。
是时汀、漳等地的社会治安已相当乱,各郡皆有巨寇啸聚山林,为害一方。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
为肃清江西各地的盗贼,扫除隐患,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力排众议,毅然起用王阳明任南、赣、汀、漳巡抚,专职剿匪。
正德十一年十月,王阳明在上任前夕,特地返乡省亲,看望年已九十六岁高龄的祖母岑太夫人。在他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见老祖母了,也算是一种诀别吧。
此次省亲,弟子季本与王阳明一同返回余姚。
季本,字明德,号彭山,越之会稽人。年轻时曾师事王司舆,后拜王阳明为师。
回到家乡,看到父亲与祖母身体尚健,王阳明极为欣慰,心情大畅,日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示良知。
这日傍晚,王阳明刚刚送走一群朋友,正与季本坐于书房闲谈,忽然一家人匆匆来报:“老爷,您的故人王文辕先生来访。”
“哦,司舆来了?”王阳明闻知此讯,异常激动,马上与季本迎出门去。
王文辕,字司舆,号黄轝子,越之山阴人。年少时体弱多病,遂习静隐居,与王阳明乃莫逆之交,季本亦曾拜他为师。
王阳明与王司舆已多年未见,今日一旦相聚,饶是两人修养功夫过人,见面时亦不禁一阵感叹。正是所谓“岁月如梭,光阴易逝,少年朋友转眼即成白头人”!
王司舆见季本也在这里,心中更为高兴。
季本以弟子礼见过王司舆后,便在一旁陪坐。
昔年隐居家乡山野时,王司舆在静坐之余,便时常去王阳明所居的“阳明洞”相访,两人在论学的同时,兼以弈棋为乐,甚为相得。
此番相见,两人一时技痒,便摆开棋盘,相互厮杀起来。
王司舆为客,执红先行。他的棋艺本高,近年来隐居修身,余暇常把玩棋谱,精研棋道,算度精确,长于攻杀,棋风犀利凶悍,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然而一盘棋下到中局,王司舆不由暗暗称奇,王阳明的棋路看似平淡无奇,锋芒不露,却有一种稳如泰山的气势蕴于其中,避实就虚,合于自然。
王司舆振作精神,运筹帷幄,几番强攻,均被王阳明轻描淡写般地化解掉。
真是愈下愈惊心,在运子行棋中,王司舆只觉得前面好似挡着一面无形的铜墙铁壁,导致自己数度攻杀均无功而返。
下到最后,王司舆久攻不下,不免有一点儿心浮气躁起来,棋走得太过,被王阳明抓住漏洞,一招妙手反先夺势,已露败象。
见大势已去,王司舆投子认负,叹道:“伯安,你的棋艺已入‘道’之化境,我不及矣!”
王阳明神色如常,淡然一笑道:“司舆兄,说实话,论棋艺你在我之上。我之所以能侥幸获胜,只不过是守得心定,看得势明而已。”
此番高见,令王司舆深为叹服。
告辞离去时,季本代师送客。
两人走到大门外,王司舆感叹地对季本说道:“阳明此行,必立事功。”
季本问道:“先生何以知之?”
王司舆回答道:“吾触之不动矣。”
果然,王阳明自巡抚南赣后,选练民兵,更亲自至前线督师,指挥若定,仅用一年多时间,便一举平定了为乱数十年的漳南诸寇。

55.在最困难的时候要挺住

来到赣州,王阳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选练精兵,整顿军纪,内除奸细,外剿强寇,有力地提升了官兵的战斗力。
二月,王阳明发布公文至福建、湖广、广东三省兵备道,督命结集兵快人等,克期起兵会剿盗贼。
进剿初期,官兵连连获胜,士气大振。
但是由于太过轻敌,福建方面的队伍孤军冒进,误中贼寇埋伏,大伞一役,官兵伤亡一百多人,覃桓、纪镛两位将领以身殉职,损失惨重。
更为重要的是,经此一役,官兵中的畏敌情绪又滋长起来。
各部将领纷纷上书,强调象湖山地形复杂,极高绝险,自来官兵皆不能攻,而今盗贼新胜,气势日盛,如果不调来战斗力强悍的“狼兵”,等待秋冬之季再行夹攻,日久恐生他变。
王阳明在赣州获知谍报后,极为震怒,一面查勘失事缘由,一面召集诸位将领商议兵事。
已是夜深人静,南赣巡抚官署犹灯火通明,来自江西、福建、湖广、广东四省的官员及将领,正在检讨此次战役的得失,以及商讨下一步的军事行动计划。
在会议上,各位将领陈述了自己的行动过程后,均认为漳南贼势过于强大,且现在盗贼已知晓我方进剿计划,先机已失,敌暗我明,我军处于劣势地位,况且天气已日渐暖和,极不利于在深山老林中行军及驻扎。
因此,大部分将领都建议上奏朝廷,请调湖广之地的“狼兵”前来参加会剿,方能占据优势。
面对诸将的种种畏敌言论,王阳明端坐如山,不为动所,首先对福建佥事胡琏责以失律罪,让其戴罪立功。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站起来,以逼人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周围的将领,说道:“用兵之道,贵在随时随势而动,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岂可死死执持一成不变的观点呢?
接着,王阳明指出:“福建诸军在其他军队还未完全到达之前,由于立功赎罪之心太过迫切,急于与盗贼速战速决,以致贪功冒进,为敌所乘。假如能在敌人刚开始聚集密谋时,即趁他们尚不及防备,而从隐蔽的小路发起突然袭击,则成功可必。”
“而在我军声势已然彰闻于盗贼,各贼已会聚一处,整军备马,以逸待劳抵御我军的情况下,此时则应以我军的松懈假象去迷惑敌人,让其放松警惕,再乘机图之。但福建之军不知权变,犹想乘机一鼓而下防守甚严的贼巢,乃使行动大张旗鼓地展示于敌人的耳目之下,终致遭受挫败。这是只知道我军士兵有能够进攻的士气,却不知敌方已做好了使我军不能强攻的准备。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看了一下广东方面的将领,继续说道:“诸位将领刚才说,欲倚重狼达士军,待秋后再行进剿,然后方可一举剿灭盗贼。然而,你们可否想到,诸贼也正等候我们的大军集结,以预测出进剿的时间,而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又可以休养生息,奋怯为勇,变弱为强,使往后的战役更难进行。大家看不到这一点,犹执着于所谓稳重的观点,犹豫不决,以坐失良机,是只知道我军现在不可以攻击的情况,而不知敌人也正有能够被我利用、加以攻击的弱点。”
最后,王阳明伸手抚须,良久,以坚定的语气说道:“善于用兵的人,因形势变化,而洞察其势,反而凭借其变化而战胜敌人,所以《孙子》中说,克敌制胜的手段多种多样,很少有重复的,而应形于无穷,敌情一有变化,我即能随而应之以取胜。胜负之算,间不容发,岂可执滞于心呢?我意已决,吾当身先士卒以励军气,誓与盗贼决一雌雄!”于是当日即自赣州起程,亲率各道精锐诸军进屯福建长汀、上杭等处。
临时驻军指挥部设在上杭县的县衙内。
县衙的大门外植有一棵高大的柏树,此树枝叶繁茂,虬干横伸,如一把绿色的巨伞,为树底下的人们遮风挡雨。
时已近二月下旬,当地已有三个月没下雨了,眼见山田龟裂,庄禾难生,王阳明心中不忍,便命人在县衙大门前搭起一座高台,他要与大家一起向天祈雨。
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王阳明率众官员、将领,斋戒洁身,缓缓登上高台,澄心静意,至诚向天祷念祈雨辞:
“呜呼!十日不雨兮,田且无禾;一月不雨兮,川且无波;一月不雨兮,民已为疴;再月不雨兮,民将奈何?小民无罪兮,天无咎民!抚巡失职兮,罪在予臣。
“呜呼!盗贼兮为民大屯,天或罪此兮赫威降嗔;民则何罪兮,玉石俱焚?呜呼!民则何罪兮,天何遽怒?
“油然兴云兮,雨兹下土。彼罪遏逋兮,哀此穷苦!”
说也奇怪,也许是王阳明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祈雨辞念毕,三五刻钟后,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忽然便阴暗下来,且有雷声隐隐作响。
面对这一奇异景象,大家既惊且喜,却又屏息静气地观看着,等待着。
不一会儿,乌云越来越浓,雷声亦越来越响,在遥远而又低垂的天空沉吟着,似在选择雷霆一击的目标。
蓦地,一道闪电从眼前掠过,随即“轰隆”一声,一声霹雳震天响起,地皮亦为之而颤动。
接着,黄豆般大的雨点便从天而降。
睹此大雨,参加祈雨的众人无不欣喜若狂,大声欢呼起来。
官员纷纷向王阳明贺道:“巡抚大人爱民如子,诚以格天,感动上苍而喜降甘霖,实乃我等之福也!”
王阳明面色如常,淡然一笑:“不过是巧合罢了。”
事后,王阳明坐镇上杭,督命各官严格照既定的方针和策略,火速进剿,立功自赎,敢有敷衍推脱者,一律以军法论处。

56.用兵之道在于心定

接下来的行动,便按预先制定的方案进行。
《孙子兵法》曰:“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强调用计向敌方佯动,示以假象来迷惑敌人时,以达到不着痕迹的“无形”境界为最;臻于“无形”之境,虚虚实实,阴阳转化,即使深藏的间谍亦不能窥破其中的奥妙,智谋高深的敌人也想不出正确的应对方法。
王阳明早年精研《孙子兵法》,用心参悟,早已融会贯通,烂熟于心,此时信手拈出,加以灵活运用,毫不费功夫。
首先发布命令,放出话去,告谕广大官兵,佯言最近打仗遭受了严重挫败,近日即将退师返回,犒劳众军,等待调来湖广“狼兵”,进入秋季再大举进剿贼巢,希望大家做好准备,在撤退途中注意警戒,不要被盗贼乘机偷袭,等等。
为了将戏演得更真,达到“无形”的境界,还特地挑出几个比较重要的首犯,让十几个兵士看押着他们,似紧实松。
然后,在白天时,故意让一队又一队的官兵从被俘的盗贼首犯前沿原路返回,说是班师回营休息享乐了。到了晚上,这些官兵又奉命秘密潜回原地布防。
等各道诸军均进入潜伏点,蓄势待发时,便密令看押那几个盗贼首犯的士兵故意放松警惕,给他们一个看似很合理的“逃脱”机会,让首犯们得以跑回贼巢,好让他们现身说法,证实官兵确已退兵班师。
做了这一切后,又密切督促所率诸军,一定要做好战斗准备,一旦敌人松懈下来出现漏洞时,则趁机奋勇出击,戴罪立功,一雪前耻。
接着,依计密派义官(朝廷所授予的一种荣誉官员称号)曾崇秀乔装打扮,深入贼穴打探虚实。
二月十九日,入暮时分,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县衙内点着蜡烛,静谧庄严,一派临战前的肃穆气氛,王阳明端身而坐,与龙光等幕僚谈些兵法谋略。
王阳明抚须说道:“《孙子》曰:‘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乱生于洽,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这是说用兵之道,须心定而神明,在战局纷乱,人马混杂之时,仍能保持部队整齐而不乱,有一种主心骨。”
“如果内心有一种定见,天地万物视为一体,混混沌沌,而内心圆融清明,洞察一切战场形势,随机应变,则不可败也。
“如我方纪律严明,则可向敌人诈示混乱;我方士兵具备勇敢的素质,则可向敌人诈示怯懦;如我方能在某一方面集中强大的兵力,则可以向敌人示以弱小以迷惑他们。”
“军队的严整或混乱,决定着这支军队的命运;而士兵的勇敢或怯懦,决定着军队的士气,也影响着战场的态势;军队的强弱大小,就是表面的‘形’,它决定着战场局面如何走向。
“所以,要善于调动敌人,就必须示之以形,诈以假象来迷惑敌人,敌军便会听从调动;摸透敌人的心理,在某一方面投以小利,敌人必趋向之。就这样以利来打动、调动敌人,再掩藏奇兵伺机偷袭之,则成功可待矣!”
正说到这里,曾崇秀派手下回来禀报,漳南诸盗贼获知官兵班师,正大设酒宴,弹冠相庆,现今防备极为松弛懈怠。
王阳明站起,目光如炬,直视龙光:“速命各部,统领诸军兵分三路,直捣象湖山!”
当即选精兵一千五百名当先,重兵四千二百名继后,三路同时并进。而王阳明亲率龙光等幕僚,带着精锐卫队抵近前线督战,伺机而动。
夜半,月亮被一层薄云遮蔽,在逶迤崎岖的漳南山道上,一支约一百骑的队伍,趁着淡淡的月色,正疾速前进。
王阳明骑马奔于前面,劲风拂面,周遭模模糊糊的景物快速向后退去。
虽然纵马疾驰,他的心却依然澄静如水,波澜不起,跃马扬鞭,控纵自如。
紧随在后的众将士均暗暗惊叹: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是亲眼所见,哪敢相信平日文质彬彬的巡抚大人居然有这般精纯的骑术!
凌晨卯时左右,战斗正式打响。
四省诸军同时突出奇兵,出其不意,一战而夺下象湖山前十分险要的隘口。
盗贼虽已失去扼守要道的隘口,但南、赣、汀、漳一带民风强悍,这伙落草的盗贼又久经战阵,皆是骁勇凶悍之徒,处此劣势,犹能凌堑绝谷,超跃如飞。
诸贼且战且退,复据象湖山最上层险峻的悬崖绝壁,四面飞打滚木礌石,拼死顽抗。
而官兵眼看王阳明以巡抚的身份亲临战场,无不受到振奋,个个奋勇鏖战,从早上辰时一直厮杀至午时,呼声震天,撼摇山谷。
时至中午,王阳明立于一块巨石旁,凝视遥望众贼所据顶峰。
龙光见此处离战场太近,过于危险,几次劝他退到后方督战,但王阳明不肯,道:“若主帅怕死,将士何以用命?”遂不听劝告,仍坚持战斗在第一线。
忽然一块大石凌空而下,砸在离王阳明不远的地方,旁边众人皆大惊失色,但王阳明却神色如常,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似乎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关。
悬崖上,不断有盗贼被官兵发射的劲弩射中,跌落下来,惨烈异常。
终于,王阳明脸色凝重,下了一道声音虽轻,但却有千钧之重的命令:“开始行动!”
随着王阳明一声令下,龙光率一百多敢死队员,从后山一处隐蔽的小路向上攀登。一千余精兵紧随其后。
间道所出奇兵快至崖顶时,突发大喊,鼓噪而登,众贼惊慌失措,心理防线被一举突破,终于全面崩溃,大败而逃。
四月戊午,盗贼大部都已剿灭,征剿漳南盗贼的四省诸军班师,返回原驻地。
这时,又有一件非常巧合的事情发生了。
在王阳明亲率诸军进驻上杭时,漳南干旱无雨,王阳明便祈雨于临时官署前,结果下了一天一夜的雨。
但由于旱得太久,当地群众认为雨量还远远不够。等到了班师这一天,却又下起大雨来,且一连下了三天,群众皆大悦。
王阳明闻讯,亦与当地官员一起登上城南之楼以观之。
端的是一场好雨!只见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狂风怒号,雷声阵阵,卷起漫天雨雾,整个天地都是雨的世界。
众官员皆看得喜笑颜开,纷纷提议要将王阳明住过的临时官署改为“时雨堂”。
上杭知县趁机命人捧来文房四宝,恭请巡抚大人题名,道:“民苦于盗久,又重以旱,将谓靡遗。今始去兵革之役,而大雨适降,所谓‘王师若时雨’,今皆有焉。请以志其实。”
王阳明正在兴头上,亦不推辞,接过笔来,“时雨堂”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一挥而就,并作《时雨堂记》以志之。
题名作记毕,意犹未尽,又吟诵出《喜雨》三首诗,其一曰:
吹角峰头晓散军,横空万骑下氤氲。
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
南亩渐忻农事动,东山休共凯歌闻。
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足云。
此诗气势磅礴,抱负远大,情、景、事融为一体。众人闻听之下,尽皆称善。

57.定力是怎样炼成的

自班师返回赣州后,正德十二年九月,王阳明改授提督南、赣、汀、漳等处军务,并获得了一个特殊的权力——给予能够调兵的旗牌,使他得以根据具体情况而行事。
至此,王阳明从只有暂时调兵权的巡抚,一跃而成为拥有实际兵权的地方大员。这种情况,在明朝时是绝无仅有的,可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是因为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不仅看到了南赣一带盗贼猖獗,而且还看到了江西一地还涌动着一股十分险恶的暗流。
这股暗流正在积聚能量,伺机爆发,而一旦失控的话,将会使大明王朝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种情况下,王琼毅然力排众议,赋予王阳明以足够的权力,以便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此时,薛侃、冀元亨、欧阳德、黄弘纲等众多弟子,又来到南赣追随老师相聚讲学。
经过漳南平寇一役大获全胜后,当地军民简直把王阳明神化了。
有的说他精周易,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有的更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能征善战,所向披靡……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在五月王门弟子蔡宗兖、许相卿、季本、薛侃、陆澄等同举进士后,王阳明身上的神奇色彩又增添了浓浓的一笔。人们纷纷传说王阳明善于教书育人,所以门下弟子成批地中举。
这一说法更为吸引人,因为在那个时代,一般读书人要想踏入仕途,就必须通过科举考试。
如今现放着一位能大量制造“进士”的大人物坐在南赣,而且来者不拒,最喜诲人不倦,这样的情况对于好学上进的年轻人来说,不啻于一种致命的诱惑。
所以,四方的有志青年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纷纷奔赴南赣,聚集在王阳明的周围,又形成了一个学术氛围浓厚的圈子……
是夜,天晴月朗,南赣提督的官署里,王阳明稍得余暇,召集诸生开课讲学。
欧阳德自来赣州拜师后,目睹先生不论处理任何事情,亦不论当时情况如何紧急,总是能保持悠游自如的状态,心中甚是向往。
于是便首先提问道:“我在平常的时候,思想总是忙乱不堪,做事时固然忙,但无事时也觉得杂念纷纭,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王阳明轻轻咳了两声,这两天他偶受风寒,喉咙有点发炎,然后说道:“这是因为人的内心没有一个主宰的原因。天地万物之间,为什么能够不断地运动转化,没有一息停止呢?就是由于万物的主宰——‘道’在发挥作用。
“有了这个主宰,宇宙间的事物方能按照固有的规律运动,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但都合于‘道’的规律,主宰常定。其实对于人来说,也是因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的。
“而此心即为一天地,天下万事,皆出自心中,故曰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如果人认识了这个主宰,心性就能安定下来,与天地运行一般生生不息,自有应事接物之能,虽然日理万机,应酬极多,也总能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假若没有一个主宰,便只是人身上这股气在肆意奔放,如何会不忙乱呢?”
欧阳德又问:“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有一个主宰,让身心不忙乱呢?”
“最好的境界当然就是悟到‘道’。”王阳明说,“当然,绝大多数人是不能一下子就能悟到‘道’的,这时就要退而求其次,在应事接物中磨炼自己。对任何事都不要看得太严重,要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稳如泰山,不急于求成。慢慢锻炼自己的心性,久而久之,就能不受‘气’的干扰,安于所做那件事的整个过程,就能定下来了。这时你们也可以试一下,看这种状态是什么感觉。”
听了老师的阐释,欧阳德试着把情绪放开来,以一种无所不容的心态去听老师讲话。在一瞬间,他体验到了与平常不同的一种境界,任凭外界事物出入心中,来来往往,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切,但却对自己毫无干扰。
这个时候,欧阳德觉得自己的内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知道朝哪个方向去努力了。

58.探寻心性的奥秘

此时夜已深,从窗户望出去,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天地间一片清寂。
赣州城内外,大部分的人早已睡着了,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刻,唯有提督官署的一间房子还亮着烛光。
众人皆静静地坐着,在体验一种超然的境界,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一时之间,屋里显得静极了。
梁日孚看着居中而坐的先生,王阳明的脸被烛光映照着,透露出一种异于常人的光华。
梁日孚,名焯,广东南海人。他拜王阳明为师的经历十分独特,堪称一段佳话。
前些日子,他中了进士,携家眷进京接受吏部考察,以便任命官职。在路过赣州时,由于王阳明的名气实在太大,他便泊舟靠岸,谒见王阳明。
两人相见的地方,亦在这间房子。
刚开始,王阳明与他谈论了自己悟到的学问。因为匆忙之中还要赶路,他听后觉得很平淡,没什么出奇的东西,一会儿就告别了。
回去后,梁日孚静下心来,回味王阳明对他说的内容,发现平淡中蕴含着与众不同的道理,欲罢不能,第二天又来谒见王阳明,继续讨论学问。这次到了太阳偏西,他才告辞离去。
第三天,梁日孚又来拜访,这次王阳明与他谈到太阳都下山了,他还舍不得离去。
第四天,梁日孚做出了一个令大家惊愕不已的决定:他干脆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请求王阳明收他为弟子
,学习这门学问。
这下同行诸人都傻眼了:这小子莫不是犯了什么病吧?要知道,这可是去京城“谒选”,吏部考核后,量才而用,就有官当了,那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美事啊,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同船的人强迫他离开,北行赴京,但是尽管他们百般劝导,连王阳明亦劝他先去京师,其他事以后再说。梁日孚只是笑而不应,铁了心要在这里住下跟王阳明学习。
众人一片哗然,无不感到惊异万分。
就这样,王阳明又多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
梁日孚在赣州住下不久,王阳明就因进剿横水、桶冈诸寇的战役,亲自督师外出,离开赣州足有两个月之久。
等到凯旋班师时,王阳明满以为梁日孚肯定已经离开北上了,没想到回来一看,梁日孚居然还在等他!
这种求学的诚心,令王阳明大受感动,称赞梁日孚出于流俗,乃孟子所谓“豪杰之士”者矣。后来梁日孚又在赣州住了三个月之久,弄懂了心学的精髓后,方辞师北行。这是后话,暂且不题。
这天晚上机会难得,梁日孚问道:“先儒认为,‘一草一木中皆含有至理,不可不明察’,这个看法对吗?”
王阳明抚须而答:“这话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对于我来说,则没有这种闲工夫。道无处不在,一草一木中自然也有道在,但却不可从一草一木中去寻理。
“你且先去在修心养性这方面下功夫,只有认识到了自己的‘本心’,穷尽了本性的奥秘,然后才能认识到天地万物的本质规律。”
梁日孚又问道:“如何在平常的各种事上做功夫呢?”
王阳明回答道:“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这话亦可用在这里。我们之所以不能明见‘本心’,不能洞察一草一木中的至理,就是因为自己的心放逸了,被各种杂念蒙蔽了本来心性的灵光。而做学问,就是要把这种丢失的本心找回来。
“而要找回本心,则须变换自己的气质,磨去那些干扰自己的不良习气。因为有很多习气,平常我们是感觉不到的,唯有碰到有关刺激时,它们方显现出来,所以要在事上做功夫,方能克去这些习气。
“程子云:‘与其非外而事内,不若内外两忘也。’这就要求我们进入一种更深层次的意境,不要过于强求一个目的性,心中对好的、坏的结果都同等看待,从一种非常客观的态度出发,而不是事事从自我利害关系出发,这样反而任何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始终把握住正确的方向。
“因为心之本体是至善的,也就是无形无相、无善无恶的。孔子曰‘勿意、必、固、我’,就是说不要固执己见,要有一个灵活自如的态度。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不要把任何一件事情,当作修心养性的障碍和包袱,要善于从多方
位,从无分无别的角度来看待一些事情,这样才能让此心处于中和的状态。”
梁日孚听了,回想到自己以往做事时,经常有虎头蛇尾的现象,很难把一件事善始善终地做好,不由得悚然而感到警醒,因此而有所省悟。
王阳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要参透心性的奥秘,只在理论上懂得是不够的,唯有实际行去,在行动中真正地体验到那种境界,才算是真正地掌握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59.最佳的心态是什么

在王阳明督师亲征,出入贼巢时,未有片刻安宁的时间与学生及朋友们讲学。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薛侃、欧阳德、梁焯、何廷仁、黄弘纲、薛俊、杨骥等众多学生,尽管老师忙得不亦乐乎,没时间对他们传授学问,他们也舍不得离去,而是留居赣州,师兄弟间相互切磋,自觉修身治学。
等到王阳明平定三浰,回军九连山,休兵养息时,方才有时间专心与大家讲学。
此时,王阳明的地位与声望,与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正德十三年六月,王阳明以破横水、平桶冈之功,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提督、巡抚南赣,荫子锦衣卫,世袭百户。
可以说,他既是朝廷大员,又是封疆大吏,还是统兵的武将。各种显赫的身份交集在一起,加上巨大的影响力,造成了讲学的盛况及独步天下的排场。
每当王阳明升堂讲学时,武将甲士手执兵器,肃穆庄严,环立四周。如此排场,是其他人讲学所不可比拟的。
而且,由于这位提督大人实在太牛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领着一群民兵,居然就把横行南赣数十年的盗贼们给灭了,在人们看来,有如此本领者,定非常人。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谁不想瞻仰一下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更何况,听说这位名闻天下的提督大人和蔼可亲,特平易近人,不论贵贱老少,凡是来听讲学的一律欢迎。
所以,就连那些贩夫走卒,亦慕名不远千里而至,就是为了看看传说得神乎其神的王大人的庐山真面目,以做与人吹牛的本钱,及茶余饭后的谈资。
王阳明从小就受儒家学说的熏陶,兼有二三十年的修养磨炼,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种独特的儒雅风范。讲学时的表现与气度,自不会令那些好奇者失望。
他所讲的为心性之学,强调要通过调整内心,领悟本心与万物为一体的奥秘,所以,在讲学时,特别注重营造一种空灵静谧而又庄重肃穆的氛围。
他居于提督官署,清晨常于军营击鼓,然后升座开讲。
每到讲学的时候,环坐听讲者都有三五百人,后来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天早上,又是预定的讲学日子。
晨曦还没出现,伴随着远处传来的寺院钟鸣之声,在一大群文官武将的簇拥下,王阳明身着长衫,衣冠整肃,面容冲澹,精神炯然,望之俨然如神,在众人瞩目之下,徐步登台。
步上讲台,王阳明首先向众人长作一揖,然后上坐。
此时,薄薄的雾霭尚未散尽,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周围,如同那世事变幻、莫测高深的人生之路。
静默良久,王阳明方言道:“《大学》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修身的功夫,只在于一个诚意。所谓修身,就是要在纯一无二的诚意中,体验、调整自己的心态,使其处于一个适当的位置,常令清明澄澈、廓然大公,便是正心。此正如《中庸》上所说‘未发之中’的境界。
“正心之功,既不可滞于有,又不可堕于无。
“所谓正心,即是恢复其心之本体也;而修身,即是使心体的妙用显著并表现出来。
“心之本体无善无恶,这就是先儒所称的‘至善’,受到外物刺激后,动而后有不善的念头产生。平常所说的‘意’,即为其动也;而‘物’者,则为意之所在而产生的一件事物也。格物以诚意,简而言之,就是恢复本心那种不被任何事物扰动的状态而已。
“如果能做到没有想为善的念头,而自然地达到心体中正的状态,心体中正而没有任何不善的动念,这种境界就可称为‘至善’了。
“人之心体,正因为不能达到廓然大公的境界,而是随着自己的情感所发胡思乱想,因此就不能领悟‘道’之所在,不能达到‘中节之和’。”
能拥有廓然大公的胸怀,而能随物顺应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此番讲学,王阳明直揭《大学》本旨,指示入道之方在于以诚意为主,以恢复本心为要。
诚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许多人听了,均有“拨开云雾现日月”的感觉。

60.调整心境的方法

此时晨曦已现,一丝丝阳光刺破薄薄的雾霭,幻化成五颜六色的霞光,呈现出一种玄虚、空灵的意境。
一道晨曦从窗户射进来,正映照在王阳明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辉。
王阳明讲学,极欢迎学生们提问,每当有人登台请教,他总是雍容自如,十分耐心地进行解答,随各人不同的具体情况,而给予不同的回答。
当他阐述过《大学》中“修身”的精义后,一个学生问道:“先生,‘身有所忿懥’这一条,该如何理解?”
这一条亦出自《大学》。
王阳明和气可掬,看了提问者一眼,点点头,然后回答道:“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这几种情绪,所谓七情六欲,每个人的心中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修身治学的人,应当处于一个更高的境界,不应该有这些情绪罢了;即使有了,也要把它转化掉,此即谓‘修身在正其心’。
“一般人在愤怒时,如果陷在情绪里,便容易感情用事,怒得过了头,就不是清静虚灵、廓然大公的心性本体了。在这个时候,受愤怒的情绪所累,就无法以正确的态度去面对和处理问题,因为心体已经失去了能够正确解决问题的中正状态。
“现在对于这些愤怒、恐惧、好乐、忧患等情绪,只要放开自己的心胸,物来顺应,不要过分在意,心体便自然会达到澄澈灵明、廓然大
公的境界,而悟到本体那‘不偏不倚’的中正状态了。”
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王阳明怕大家还不理解,就举了一个例子来进行说明:“就如外出看见有人相互斗殴,对于他们错误的地方,自己的内心当然也会感到愤怒。不过,自己虽然愤怒,但如果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按其本来面目来处理,坦然不动,内心就会仍然是清清静静的,不曾动一点儿气。这也就是‘只易其境,不易其心’的道理。
“在任何时候,不论遇上什么刺激,对于那些不良情绪,都应该这样去处理,方才是中正的心体。”
这时,一位叫伦彦式的学生正坐在旁边,他往常总有很多事情放不下,时时为一点儿小事后悔的毛病,按照《大学》中的说法,就是“身有忧患,而不得其正”。
以前虽经王阳明指点,针对此病进行过修养,情况有所好转,但仔细体察,总感觉到病根还在。
趁王阳明举完例子,稍微停顿让大家消化的时候,伦彦式问道:“先生,我平常做学问时,感觉此心不能真正地静下来,没有一种静根。没事时还好,面对事物、处理事情时,心就会易动,处事多悔,该怎么办?”
王阳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这种情况,可以归结为三句话——‘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对吧?”
伦彦式点点头:“对。”
“其实,这三句话,也可以说是三种情况,它们是有内在关联的。”王阳明说道,“你在做学问,或应事接物时,一心想找一个能静得下来的方法,企图一劳永逸。
“然而正是这种想法,使得你在受到外物影响时,有一种害怕心理,心就容易波动。而当你心有所惧,患得患失时,处理事情就会经常后悔了。”
伦彦式又点点头,叹服先生简直神了,连自己这么微妙的心理过程,都能揣测得如此详细!
王阳明接着说道:“一个人的本心,是无动无静的。静,是说心的本体;而动,则是说心的妙用。所以君子修身做学问,不要拘滞于动静。
“在静的时候,能感觉到空灵的状态,但也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动机,所以便能与‘道’相应。在动的时候,此心常定而未尝有一物在里面,所以内心寂然不动。寂然不动,方能感而遂通。
“在应事接物中,此心总是镇定自若,无论动静,都有内在的一种规律可以效法,就随时都能增进自己的修养,先儒称之为‘集义’。能按这个规律去‘集义’,就能消除内心动辄后悔的病患,达到所谓‘动亦定,静亦定’的境界。究其实,这也不过是此心保持纯一的状态而已。
“静,乃心的本体,而我们去求一个静根,反而是挠动其体。动,是心的妙用,如果害怕心容易动,则是荒废其用了。
“所以,有这个求静之心,即是心动了,厌恶动的心并不是静,这种情况可以称为‘动亦动,静亦动’,如做客应酬中的迎来送往,起伏不停,也就没个穷尽了。
“因此遵循事物之规律叫作‘静’,而顺从欲望则为‘动’。所谓‘欲望’,并非一定是声色利货等外物的引诱,那些浮思杂念都是欲望。如果能循‘道’而行,即使需要交际应酬,处理繁复多变的事务,心也是静的。
“周濂溪所说的‘主静’,即无欲的境界,也就是所谓的‘集义’。而顺从欲望而行,即使做到心斋坐忘,心也是动的。”
伦彦式听了,又有了新的领悟。

61.改变自己的气质

汪景颜近期就要到大名府任职,在赣州居留的这段日子里,虽然在平定浰头诸贼之前,王阳明因军务繁忙,不常有空与大家相聚讲学。但王阳明那种应变自如的为官之道,众人却有目共睹,也深深地打动了他。
在聆听了王阳明关于“正心修身”的论述后,汪景颜也深受启发,想到自己将要离开赣州,走上仕途之道,心中既有些欢喜,也有些不安,唯恐自己不能胜任。
对了,王阳明先生为官多年,且又悟得万物一体之道,在这方面一定也有其独到的见解,何不向他请教一番呢?
念及于此,汪景颜便问道:“先生,为政之道应该注意哪些地方?”
王阳明点了点头,暗忖这个问题问得还不错,门下的弟子大都是有功名,已经为官或即将为官的读书人,今天就干脆联系《大学》中的修身之道,给他们讲一讲其中的道理。
他觉得喉咙有点干,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说道:“为政之道,与为学之道、修身之道都是相通的,不外乎是变化气质而已。
“在官场上,人心各异,各种利益交集在一起,十分复杂,异常微妙。要处理好这些事情,不仅要有识见,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冷静,清楚地洞察到形势的变化,更要有一种能平衡各方面利益的能力和气度。
“当然,要达到这种境界,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经过一番磨炼的过程。我们在平常的时候,对自己身上的习气通常是毫无觉察的,一碰上些许刺激,便控制不住自己,不能冷静处事,这样就容易把事情办砸。”
“唯有亲身面对过利害关系的考验,经历过变故,遭受过屈辱,在种种不利的环境中磨炼过,方能把自己平常动辄就容易愤怒、恐惧、好乐、忧患的性格改变过来。
“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面临大事而有一种超人的静气,这样处理事情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而不是逞一时意气,按自己喜恶行事,导致到处树敌,一败涂地。如此做去,方能把握住正确方向,始能有得力处,这也就是我们在修身时所要用力的地方。
“可以说,天下之事虽然千变万化,我们所用来应对的不外乎‘喜、怒、哀、乐’这四种情绪。把握好自己的情绪,这既是修身、做学问的方法,为政之道亦在其中了。”
王阳明青年时踏入仕途后,由于不谙此中道理,恃才傲物,锋芒太露,得罪了不少不该得罪的人,以致处处碰壁,在人生中走了不少弯路。
他此时回想往事,颇有感慨,轻呷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说的就是要在磨炼中变化自己的气质。
“唯有在种种繁难困苦的事情中挨得过去,以坦然的态度对待那些不顺的环境,把逆境当作修养心性的契机,这时才守得住心定,使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在苦难中得到成长。”
王阳明环视了一遍众人,继续说下去:“这个过程,就好像冶炼金属,经烈焰,受钳锤,当此之时,好像作为金属的甚受其苦。但是在他人看来,只欢喜金属之越来越精炼,而唯恐火力不够及锤炼的力度不足。
“而等到金属冶炼成出炉后,金属亦会高兴其经受住了挫折锻炼,而终有一番成就了。
“我在当年,平日也经常有恃才而看不起同辈人,以及轻视忽略世故之心,后来虽然也稍微知道惩治警诫自己,试图改掉这个毛病,但也只是在表面做些样子而已。
“等到后来因故被贬谪贵州三年,尝尽了千苦百难,然后才能有所改变。这时候,才开始相信孟子所云‘生于忧患’之言并非欺人之说。”
众人听了,皆悚然而有警醒之意。

62.人心自有通天的智慧

自九连山回军后,王阳明闲暇下来,除了在军中讲学外,又重拾起昔日登山观水的爱好,与二三弟子到处寻幽访静,陶冶性情,兼之点化一下学生,倒也一举数得。
南赣一地颇多清幽秀美的山水洞穴,通天岩就是非常著名的一处名胜古迹。
通天岩位于赣州城西北处,距赣州仅十余里,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壁峭壑深,唐朝以降,此处就兴建了一座独特的石窟寺,且保留众多石龛造像及摩崖题刻等文化遗迹,被誉为“江南第一石窟”。
这天中午,王阳明与陈九川、邹守益、黄直三人,乘兴又去通天岩游玩、讲学。
沿着林木茂盛的通幽石径,大家徐行慢步,拾级而上。
山谷里十分寂静,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着周围的树林,增添了一丝空灵而又神秘的色彩。
蓦地,从上方的石窟寺传来一阵沉稳、洪亮的钟声,悠扬而深远,余音袅袅……
随着钟声的余音,大家的内心一片清朗,各种凡俗尘念,仿佛伴随着寺院的钟声,而消散在那薄薄的雾霭中,化为一个无人、无我的虚无境界。
通天岩山虽不甚高,地势却十分陡峭,环旋而上,随着位置的升高、转换,看到的峰岩叠嶂、城郭田园的风景,也就各有不同。正如苏东坡所赋诗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登山观景如此,在日常生活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人的本心本来是清净无染的,随感而应,但由于受到了各种物欲杂念的蒙蔽,慢慢就习惯了以自我的角度来看待外界的各种事物,而不能以超然的心态去面对一切,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儒家强调“格物致知”,就要求一个人能够跳出“自我”的小圈子,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待那些身外之物。
王维有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高能望远,同样,如果心境得到提升,也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不断地向上攀登,虽然这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却终有能达到目标的时候。
陈九川是第一次跟随王阳明外出游山览胜。
在登山的过程中,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随着一级级地上升,平常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渐渐平息下去,从内心开始升腾起一种纯粹、静谧的意境,好像就要脱离尘世,超越了自己,与那浩渺空茫的天空融合为一……
穿过一条幽静的山谷,顿觉眼前别有一层天地。
此处四处皆为陡峭的绝壁环绕着,而在绝壁之巅有一洞穴,观之直通山顶,似接苍穹,所谓“石峰环列如屏,巅有一窍通天”,故名“通天岩”。
睹此奇景,陈九川不由得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其造化之妙,竟至于斯!
在通天岩四周陡如斧劈的峭壁上,雕凿有众多的佛教石龛造像,亦有不少名人的摩崖题刻。
其中,南宋工部尚书明榘的题诗,引起了王阳明的注意。
其诗写道:“万龛石佛坐观空,安用悬崖架梵宫;纵使风雷窒岩窦,此心元自与天通。”
王阳明在此诗前驻足良久,颇有感叹。
心即是天理,一念至诚,即可与天相通。此心本来光明,却由于被物欲遮蔽,误了多少英雄好汉!
在依山而建的一处禅寺休息时,黄直问道:“先生所倡导的格物致知之说,讲究随时格除心中之物,以发明本来的良知。那么,这时认识到的,只是部分的知,而非全体之知,如何能达到那种‘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全体认识呢?”
王阳明答道:“人的心中,藏有如天渊般深不可测的智慧。心的本体,无所不包,本来就是一个天,只是因为被私欲蒙蔽,便失去了天的本来面目。同样,心中的理无穷无尽,本来就是一个渊,也是因为受私欲窒塞,而不能见到渊的本来面貌。
“现在只要念念致良知,将遮蔽心体的障碍一起去掉尽净,心之本体就会显现出来,一念顿悟,心即是天渊了。”
停了一下,他信步走出屋外,用手指着通天岩顶所透出的一线天,说道:“比如,我们以前所见的天,是明朗空旷的天。而在这里,由于山峰石壁所阻,只能看到天的一部分。如把这些阻碍去掉,则又能看到天的全体了。由此可见,对于良知来说,
部分之知即是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是部分之知,总是出于一个本体。
“所以,良知即是道,蕴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处不在,且随时在起作用,并充满着全过程,无始无终。
“对于任何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每时每刻,我们都要倍加珍惜,把它当作磨炼自己、完善自我的必不可少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滴水穿石,积土成山,有朝一日豁然贯通,悟得心性的本来真面目。”
听到这独出心裁的解释,黄、陈、邹三人顿时恍然大悟。

63.让心处于正确的状态

游览了通天岩,休息片刻后,大家又到各处观看、赏玩。
通天岩景区主要由观心岩、忘归岩、龙虎岩、通天岩、翠微岩五个岩洞组成。处处皆景物优美,奇石玲珑,令众人赞叹不已。
来到忘归岩,景况更是奇绝,只见一块巨大的岩石凌空横出,岩石上星星点点,如一片镶满繁星的深邃天幕。
在洞口两边,有天然而成的石床、石凳,兼之薄雾飘漫,使人几疑置身于仙家的洞天福地……
进入其中,原来里面是一个能容纳百余人的岩洞。驻足而立,只觉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迎面而来,使人乐而忘归,故名“忘归岩”。
观心岩位于忘归岩的左侧下方,这里的景物与别处又有不同。
沿着崎岖的僻静小径,绕过一条小溪,穿林而过,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奇巧、清幽的洞穴。
洞前为一汪浅浅的圆形小水潭,鱼游潭底,清澈可见。奇花异草,藤萝攀岩,几缕水雾弥漫飘绕于洞前,似有似无,更增添了些许高渺虚旷的意境。
处于此境,陈九川顿觉神思开阔,俗念尽消,整个身心好似融入自然之中,天、地、人息息相应,浑然一体,一种心与物游的境界油然而生。
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平时刻意练习静坐,想进入这种超然洒脱的境界,但总难以如意,而今天,虽不着意去追求,却自然而然地达到了!
陈九川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便问王阳明道:“先生,近年来,我因厌烦那些辞章之学,经常想要静坐,以求除灭蒙蔽心性的俗思杂虑,探寻到天地乃至生命之间的奥秘。然而我在这样做的时候,非但没有达到静观心体的目的,反而越来越觉得杂念纷纭,大受干扰,这是为什么呢?”
王阳明心情甚好,笑了笑,说道:“念头如何能够除灭呢?只是要使它处于一个正确的状态罢了。”
紧接着陈九川又问:“那么,在静坐时到底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吗?”
王阳明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说道:“的确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
陈九川问:“既然如此,却如何能达到静的境界呢?”
王阳明伸手抚须,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静就是一个不动心。在平时的为人处世中,假若我们的心如同明镜一般,事情来了,就好比鸟儿飞过一样,如实地把它映照出来,坦然地应对它。事情完了,就像鸟儿飞走一样,什么痕迹也不留下,心不为所动。如此应事,即使在行动中,心也是静的;心在静的时候,其中又何尝没有一种生生不息之机在动呢?不然人就如不会动的石头一般,还谈什么应事接物呢?”
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又如,我们在正心修身时,戒谨恐惧的态度就是一种念头,这时又哪里能分什么动静呢?”
陈九川还不太理解,追问道:“但是,周敦颐先生为什么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王阳明说道:“这是因为,如是没有那些执着于计较、分别的念头的干扰,心处于一种非常纯净、单一的状态,具有一种定力,就显出‘静’来了。
“周敦颐先生所说的‘定’,与‘静亦定,动亦定’中的‘定’字的意义是一样的;而他所说的‘主’字,则是指心之本体。
“戒谨恐惧的念头,出自心之本体,是活泼泼的,此正是天地运行之机的生生不息处,所谓上天所赋予人的命运,永不停息。如果一有停息,便是死了,不是从心之本体发出的念头,便是私念。”
陈九川又提出一个问题:“在用功收敛身心、集中心思时,有事物在面前,如果还像往常那样去听、去看,恐怕就不是专注了。”
王阳明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怎么能够不去听、不去看呢?除非是槁木死灰一般,或是耳聋目盲的人才能够做到。这时虽然听到或看见了外界事物,但内心有一种定见,自己的心思不跟着它去联想就可以了。”
陈九川说:“以前有一个人在静坐的时候,他儿子就在隔壁读书,他由于太专注了,居然对外界的声响一点儿都听不到,连儿子是否在读书都不知道。程颐称赞他甚能持敬。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沉吟了一会儿,王阳明说:“程颐恐怕也是在讥讽他太过执着专注了。
”王阳明知道,一个人在做事时,专注到一定程度,是能够对外界的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但这个境界还远远不够,心性中的生生不息之机还未能发起作用,进一步还要达到“灵明觉知”的程度才行。所以就借此机会点拨一下陈九川。

64.格物致知的天机

此时已至傍晚,夕阳西下,暮霭渐渐从水潭、溪流处蒸腾而起,弥漫开来,愈来愈浓,本来就虚渺幽静的观心岩,更增添了一种仙境般的空灵气氛。
在王阳明坐而论道时,陈九川认真听着,虽然感到收获很大,但他资质稍逊一些,似乎还未领悟到王阳明所说的那种玄妙的意境。
他想了想,又问道:“我在静坐用功的时候,也颇感觉到此心特别专注。但一旦有事情要处理,这种状态就会间断,便需要起个念头到所遇到的事情上去省察。等事情过后,又去寻找原来的功夫,仍然还觉得有内外之分,身心始终不能打成一片。”
王阳明说:“这是因为你对格物致知的实际修养,体验得还不深刻,内心还有所牵累的缘故。心即是天理,即是道,无极而太极,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心又何尝有内外之分?”
生怕陈九川还不理解,王阳明顿了一顿,又举了一个例子来阐述:“这就如同你在这里讨论问题,又岂有另外一个心在里面照管着?这个听讲时专注恭敬的心,即是那个在静坐时的心。只要功夫一贯,如行云流水,活泼无滞,又何必要去另外起一个念头?”
接着强调指出:“我经常说一个人修身治学,必须要在事上磨炼做功夫,这样才会有所收益。
“如果只喜欢清静安逸的境界,没经过在事上的磨炼,内心就不稳定,一遇到外界事物来临,便慌乱无主,最终不会有所长进。
“那个静坐时的功夫,看似好像能收敛身心,实际上却是使自己的心放纵沉溺于空想。”
说罢,把陈九川领到洞外,让他看旁边的小水潭。
夕阳已落下山去,周围的景物朦朦胧胧,水潭上缥缈着若隐若现的雾霭,境旷气清,尘嚣净尽,一派空灵景象。
潭中之水满则溢出,汇成溪流,潺潺声响,更衬托出山野的幽静。
“你看那潭水,感觉此刻的心如何?”王阳明指着潭面,对陈九川说道。
于是,陈九川放松身心,凝神而观。
刚开始一切都很平常,幽潭如镜,暮色空蒙,薄雾似幻,如此而已。
陈九川心不烦,气不躁,还是静静地看着。
渐渐地,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雾霭缭绕而移,本来如镜的潭水亦好像动了起来,微风拂叶声、禅寺钟声,甚至飞鸟归巢声……周围这一切细微的声音,自己都能了然清楚。
但奇怪的是,尽管同时听到这么多声音,心却丝毫不乱,也没有烦恼的感觉,只觉一片缥缈,一片虚空,此心好像与万物融成了一体。
这种“与万物融为一体”的感觉,以前他也有过,但那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而已,而现在这种状态,却好像一种真实的体验,一种本然存在的境界……
“扑通”一声,一颗小石子飞入水中,漾起层层涟漪,让陈九川从那种“与万物为一”的境界,重新回到现实中。
石子是王阳明丢的,他笑了笑,说道:“惟浚(陈九川字惟浚),看见没有?你事上磨炼的功夫还差些火候。道在万事万物之中,快看那涟漪,参透其中奥妙,亦可悟道。”
陈九川定睛看去,只见涟漪由内向外慢慢漾开,一圈又一圈……
良久,潭水又静如镜面,涟漪杳无踪影,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刻,陈九川脑中灵光一闪,说道:“观心本无,一切皆化。先生,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阳明颔首道:“差不多吧。但要自己真正体验到才行。”
悟到此理,陈九川欣喜万分,但他又有些担心,古人云,“天机不可泄露”,而王阳明先生诲人不倦,直指致知之道,会不会是泄露了天机?
他又问道:“程颐说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理论时,他的学生就说他泄露了天机。而先生您倡导如此简要、翔实的致良知之说,岂不是更多地泄露了天机?”
王阳明哈哈一笑,道:“这种格物致知的理论,以前的圣人早就把它指示给了人们,只是被后人将其掩匿,隐没不见了而已。我现在有幸发现了它,重新展示给大家,怎么能够说是泄露了天机呢?”
接着又道:“更何况,这个良知是人人都有的,只是普通人偶尔觉察到时,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就忽略过去了。
“如果我对没有切实用功的人说致知之道,他也会不屑一顾,可惜彼此无益。而与笃实用功而不得要领的人提示致知之理,他就会有所领悟,甚为得力。一切都在各人自己努力。”
听到这番发人深省的话,大家都颇有感触。
忽然,王阳明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天色,发现月牙早已升了起来。
他笑道:“原来已是晚上了,怪不得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看来吃饱饭才是当前最大的哲学问题。趁有月色,诸位快赶回禅寺用斋。”
众人都笑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王阳明兴之所至,应邹守益之韵,吟出一诗:
意到已忘言,兴剧复忘饭。
坐我此岩中,是谁凿混沌?
尼父欲无言,达者窥其本。
此道何古今,斯人去则远。
空岩不见人,真成面墙立。
岩深雨不到,云归花亦湿。

65.超越心的执着

第二天,黄直因家中有急事,便先辞别众人,下山归去。
王阳明与邹、陈二人皆是好游之士,一来通天岩风景实在太过清幽秀美,二来难得闲暇无事,便乘此雅兴,在通天岩暂居下来,日日寻幽访洞,乐以忘忧。
早晨,朝阳初升,云气缭绕山峰,师生三人沐浴着金黄的阳光,兴致勃勃地登上峰巅岩顶,赏玩周围风景。
山野寂静而空旷,似置身于世外仙境,让人物我皆忘。偶尔传来一声人语,打破宁静,方使人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睹此胜境,三人雅兴大发,各自吟诗作对。
邹守益才思甚高,先作一诗。陈九川不甘示弱,亦作了一诗。
王阳明是已悟心性本体之人,思维活泼无滞,灵动异常,马上吟诗和其韵曰:
“天风吹我上丹梯,始信青霄亦可跻。俯视氛寰成独慨,却怜人世尚多迷。东南真境埋名久,闽楚诸峰入望低。莫道仙家全脱俗,三更日出亦闻鸡。”
接着又以诗和陈九川韵曰:
“四山落木正秋声,独上高峰望眼明。树色遥连闽峤碧,江流不尽楚天清。云中想见双龙转,风外时传一笛横。莫遣新愁添白发,且呼明月醉沉觥。”
游玩之余,王阳明还将观心岩辟为讲学之所,日与邹守益、陈九川二人于此宴坐论学。
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
邹守益以后虽被誉为江右王门第一人,此时却刚接触王阳明的心学不久,由于往常习的是程朱理学,对老师那套格物致知、反身而诚、正心修身的学说还有些许疑虑。
以前他修身时以“敬”为主,强调良知精明而不杂以凡尘俗事,心性流行于日用诸事之中,不分动静,不舍昼夜,无有停机,但须戒慎恐惧方可寻觅到心性本体。如离却了戒慎恐惧,则无从找到这个能“应物无穷”的心之本体。
现在得到王阳明指点致良知之学,方知在做“戒慎恐惧”的功夫时,又要超越它,不要执滞于它,这样不为其所束缚,才是此心的安顿处。
而陈九川经王阳明点化后,悟到了一些境界,对静坐大感兴趣,更加着意练习。
然而,令他沮丧的是,虽然按先生所指点的心法虔诚去坐,却总是达不到那种“光明”化境。
这天,王阳明又在观心岩对他们讲说“心即天理”的良知之学。
陈九川问道:“先生,自从前几天得您指点,近来我用功静坐,亦颇觉得妄念不再萌生,思想十分清静,好像也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但心里还是漆黑一团,不知如何才能到达光明无量的境界?”
王阳明笑了笑,对他道:“惟浚,你也太性急了吧?刚开始下手用功,纵能初步静得下来,心里如何就会马上光明起来?”
接着又为他详加解释:“这个光明之光,实是出自人的本来心性,唯有悟道,认识到心之本体,光明方能出现。
“这个过程是一个长期磨炼的过程。就如河里湍急奔流的浑浊之水,刚贮存于大缸里,开始虽然静止不动了,也还是浑浊的。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澄定后,那些细微的泥沙完全沉淀下去了,才会清澈见底。
“存心养性也是如此,只要你能一心在存养良知上苦下功夫,久而久之,漆黑的心里自能现出光明来。如果现在就要马上见到效果,这却是拔苗助长,而不是功夫。”
不仅在修身养性中,不能有拔苗助长的心理,在日常生活中,要做好每一件事,同样也不可有这种浮躁心态。
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就精辟地指出了这个道理。
如果在做事时,老是在想着如何才能尽快达到目标,这个念头就是最大的杂念,就是使你沉不下心来做事的不安定因素,而心静不下来,欲把事情做到完美的程度,那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要想获得最佳的效率,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心放开,把“自我”化掉,融入所做的事情中,与天地同呼吸,与自然共命运,在忘我的状态中去做,就反而能将自己的潜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创造出人生的奇迹。
陈九川听了先生的教诲,亦感到自己的心性修养尚未纯熟,过于着急了点,忙点头称谢。
王阳明初在观心岩讲学时,只有邹守益与陈九川两位学生,但黄直下山去一传闻开来,一些弟子又闻风而至,仅过数天,居然又上来二十多位学生前来相聚讲学。
时光飞逝,一转眼,十多天就过去了。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尽管在通天岩暂居的日子令人十分留恋,但王阳明还有更重要的事务需要去处理,该是向风光旖旎的通天岩告别的时候了。
王阳明赋诗一首,留赠诸生:几日岩栖事若何?莫将佳景复虚过。未妨云壑淹留久,终是尘寰错误多。涧道霜风疏草木,洞门烟月挂藤萝。不知相继来游者,还有吾侪此意么?
然后同邹守益、陈九川挥别众人,下山返归赣州。

66.谋略的最高境界

正德十四年六月,做了多年准备的宁王朱宸濠终于起兵谋反了。
王阳明当时正奉命前往福州勘查处理福建叛军的事宜,在丰城闻知此讯息,当即返回吉安,主持平叛大计。
吉安的现任知府是伍文定。
早在南赣剿匪时,伍文定就是王阳明手下的一员悍将,四处征讨,以战功卓著升任知府。
在当前如此危急的时刻,见以智谋著称的老领导风尘仆仆而来,伍知府自然高兴万分,当即将王阳明恭迎入知府衙门,主持平叛工作。
此时,宁王的先头部队由余钦、凌十一等率领,正在围攻安庆,其本人则坐镇南昌,随时准备率主力出动,直下南京。
是夜,吉安知府衙门灯烛通明,王阳明会同伍文定,其幕下谋士雷济、萧禹、龙光等,及闻讯赶来的致仕右副都御史王懋忠、邹守益等人,一齐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在某种层面上来说,战争是一种心与力的较量,是一种考验定力和智慧的艺术。要在这种较量中胜出,除了要懂得战争的规律及策略外,还必须要有洞悉人心、人性的智慧。
所以,用兵之道的最高境界,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即为“伐心”之道,攻心为上,强调在无声无形中瓦解敌势,解决敌人。
而在修身文化中,最高的境界就是“天人合一”,是“与万物融为一体”,到了这个境界,“通天下一气耳”!天下万事万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按王阳明的说法,兵法运用之道,则为“此心不动,随机而行”,心若能处于清静、坦然的状态之中,便能明察其势,随机应变,而且妙算迭出,克敌制胜;其用兵法则,则是“奇正相生,动静相形”,虚虚实实,变化无穷。
王阳明认为,宁王的造反之路,有三条道可选。
上策是集中全部兵力,出其不意,直捣京师,如此则社稷危矣。
中策是刻不容缓,倾巢而出攻下南京,形成南北割据的局面,战争旷日持久,则大江南北的百姓也就会被害苦了。
下策是占据南昌观望形势,如此各地勤王之兵兴起,则平叛之事就容易得多了。
到底宁王会采取哪条计策呢?
王阳明分析,虽然直取京师为上策,但如今我方占据吉安,召集兵马,已成遥制之势,宁王苦于其势被蹑,必不敢用上策。
如此看来,他最有可能用中策,即直趋南京,据之与北京对抗。
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延缓宁王出兵速度,使其落于下策,如此方可为我方在吉安召集各地兵马赢得时间!
《大学》有云: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王阳明修身养性多年,深知其中奥妙。
面对变化多端的外部世界,内心唯有做到纯净无欲,才能把握住方向,正确得体地应对。
对于一般人来说,由于心中或多或少地总会有些私欲,对某些看不清楚的东西,不能做出正确的认识,便免不了会生起疑心。
正由于人性有这样的弱点,所以在战争中便有所谓“反间”之计,用种种手段挑拨敌方将帅之间的关系,使其相互猜疑、顾忌,各生惧心,削弱其势。
而要拖延宁王兵出南昌的时间,别无其他方法,唯有用计扰乱其心,使其生疑,兼以势威逼,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王阳明定下计策,一面传檄四方,揭露宁王朱宸濠谋反的罪状,号召各县郡起兵讨伐;又命巡按御史谢源、伍希儒等人,在丰城虚张声势,声称已于此伏下重兵,以逸待劳,专等宁王之兵到来,以便袭击掩杀。
一面派人潜入南昌,四处张贴文书告示,散布各路大军已纷纷朝江西开进,不日将夹攻南昌的消息。
为了将这场戏演得更逼真,还特地将宁王重要谋士——伪太师李士实的家属抓来,让其暗中得知各种“机密情报”,王阳明佯作大怒,欲杀他们,然后故意放松看管,让他们乘隙逃脱回去,向李士实汇报此消息。
另外,又伪造李士实、刘养正密做朝廷内应的信函,及贼将凌十一、闵念四等人向官府投降的密信,命雷济、龙光等幕僚派亲信送入南昌城内,让宁王的密探截获。
对于这些五花八门的消息,宁王虽不尽信,却也对李士实、刘养正产生了戒惧之心,而李、刘两人亦有疑惧之意,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向宁王提建议、出头任事了。
面对真假莫辨的复杂局势,朱宸濠亦摸不清底细,一边侦骑四出,打探确切消息;一边留兵于南昌观望,欲以不变应万变。
殊不知,正是由于他一念犹豫,而延误了异常宝贵的出师机会。
直到七月三日,朱宸濠方打探明白,这一切消息都是子虚乌有,自己上了王阳明的老当。
震怒之余,命一个儿子与太监万锐领一万多兵马,留守南昌,然后尽发王府护卫精锐,自率主力六万多人,号称十万大军,分为五路,共一百四十余队,出鄱阳,过九江,挥师直攻安庆。
而在这段时间里,王阳明飞檄传书,号召各地起兵平叛。吉安邻近各县郡的知府、知县、都指挥们,纷纷带领所属兵马,开赴吉安集结待命。
十多天内,就在吉安召集起了数万兵马,军威大振,待机而出。
探知朱宸濠主力已经离开南昌,王阳明当机立断,立即出兵!
七月十三日,兵发吉安,正式踏上了平定宁王叛乱的征途。

67.信念的力量

凭着过人的智慧和领导能力,王阳明指挥若定,谋定而后动,奇计迭出,仅用一个多月就生擒宁王,平定了叛乱。
然而,等待他们这些有功之臣的,并不是胜利后的加官晋爵及荣华富贵,而是世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和考验。
朱宸濠蓄谋叛乱已久,与朝中的诸多权贵皆有勾结。
深受正德皇帝朱厚照宠信的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平虏伯江彬等人,均接受过朱宸濠的重金贿赂,在牵涉其谋反的事中,给予了或多或少的方便。
六月十五日,宁王朱宸濠悍然举起造反大旗,挥师东下,直指南京。
消息传出,顿时朝野俱惊。
那些与宁王有牵连的权贵,更是担心东窗事发,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在王阳明初上宸濠反书时,特别向正德皇帝提到了:“觊觎皇位者,并非只有一个宁王。为江山社稷着想,请陛下痛下决心,罢黜奸谀小人,以挽回天下豪杰之心。”
这一忠言直谏,令那些奸佞小人恨得牙痒痒,对王阳明欲除之而后快。
待王阳明起兵勤王,仅用四十余天,便奇迹般地成功平叛,生擒朱宸濠,他们便更加担心了。
由于害怕王阳明得以面见天子,揭发他们的罪行,干脆来个先下手为强,竞相散布流言蜚语,造谣说王阳明原来就先与宁王通谋,只因后来担心谋反不成,这才起兵平叛。
而王阳明早先在赣州提督军务时,因经常与众学生、友人以讲学为乐,名播天下。
宁王又是个喜附庸风雅之人,且欲招揽名士以帮助自己成就“大事”,所以对凡在江西做官的名人,他都礼遇有加。
王阳明文武全才,用兵如神,宁王对他自然亦不例外,更是着意结交,并三番五次地托刘养正带言,说自己亦欲执弟子礼,跟随他学习心学。
对于宁王的“礼贤下士”之举,王阳明便派得意门生冀元亨前往答谢,代己与之论学,并试图借机游说宁王,让他放弃叛逆之谋。
没想到,当年这段往事,却成了江彬、张忠、许泰等人攻击王阳明与朱宸濠合谋的所谓“证据”。
恰好正德皇帝朱厚照是个喜好游乐的荒唐之君,这伙人便投其所好,极力怂恿他亲率大军前往江西平叛,并借机在南方游玩一番。
于是,尽管此时王阳明已擒获朱宸濠,但朱厚照仍欲御驾亲征,自称威武大将军,率京边骁卒数万南下。命安边伯许泰为副将军,偕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平贼将军左都督刘晖将京军数千,溯江而上,抵南昌。
许泰、张忠等人一到南昌,先是派人向王阳明勒索宁王府的财物,毫无所获后,恼羞成怒,便诬陷冀元亨昔日去宁王府讲学,便是借机与朱宸濠串通,共谋叛逆,将其下狱,追查到底。
一时之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天晚上,月黑无光,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王阳明与冀元亨对坐于书房中。
沉默良久,王阳明道:“惟乾,事已至此,我估计这些人不会放过你。你还是去外面躲躲吧,这里一切有我应付。”
冀元亨看着王阳明的眼睛,摇了摇头:“不,先生,我是清白的,决不会逃走。如果逃走的话,岂不坐实了他们的诬陷之词?”
王阳明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何尝不知此中厉害关系?只是这伙人心狠手辣,落于他们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冀元亨低首沉思一会儿,复又抬起头来:“先生,您常告诫我们,大义所在,此心可昭天地。元亨不才,亦懂得舍生而取义的道理。”
停了一会儿,冀元亨又说道:“何况这些年来,元享跟随先生修身治学,懂得了人生的真正意义,体验到了生生不息之仁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至此境界,又有何遗憾呢?”
忽然冀元亨离座,向王阳明跪拜下去:“只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元享则不能报答先生的教导之恩了!此为元享唯一憾事。”
王阳明忙将他扶起,相泣而别。
不久,冀元亨遂被执下狱,后押至京师,关到锦衣卫大狱,备受拷打讯问,逼问王阳明与宁王私下有哪些不法之谋。
尽管遭受非人折磨,冀元亨也绝无一句阿谀迎合之词,始终面不改色,神情坦然。
连那些心狠如铁的打手,对他亦不禁由衷感到佩服。
这一文弱书生,竟然比那些凶悍的江洋大盗还经得住折腾,他是用什么特殊材料炼成的?他的内心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只有冀元亨知道,在他的心中,了了分明,有一个主宰,这个主宰好像能独立于他的躯体之外。
纵使在受刑时,当他提起这个主宰时,那些种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似乎只不过是其躯体的一种感受而已,与那个“主宰”无关。
冀元亨放开那些分别的心思,用整个身心去体验这一切,顿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牢狱与刑具,虽然能束缚住他的身体,却奈何不了他的心灵,此心始终是自由活泼的,如天地运转,似行云流水,无方无体,任运自然,自有一种无入而不自得的境界。
即便在狱中,冀元亨也仿效王阳明当年的事迹,以一种忘我的精神,与众犯人讲学论说,使他们受到一种精神的熏陶,忘记身心所受到的苦楚。
无论是犯人或狱卒,对他皆钦佩不已。
后来经王阳明多次上疏营救,很多正义之士也为其申冤,冀元亨终得出狱。
但因为在狱中就得了重病,冀元亨出狱仅五天就病故了。
闻听此讯,王阳明异常悲痛,为之恸哭不已,并移文抚恤其家属。

68.怎样才能有效控制他人

就在冀元亨被诬陷入狱时,王阳明的幕僚龙光、雷济、萧禹因奉命行反间计,与宁王方面有所接触,亦受到牵累而被追捕,只得东躲西藏。
王阳明目睹学生和下属纷纷因己获罪,其状甚惨,他虽功高盖世,当时已升任江西巡抚,主政一方,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他也即将面临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这时张忠、许泰所率的京师万余兵马,已经入驻南昌。
每天一大早,这些来自京师的士兵,便肆意坐在江西巡抚官署的大门前,谩骂侮辱王阳明,说他与宁王勾结,图谋不轨,后见形势不对才起兵平叛,攻占宁王府后,又将王府内的金银财宝抢掠一空,等等。
除了谩骂之外,京师士兵还故意寻衅滋事,试图挑起冲突。
然而令大家惊奇的是,无论这些士兵如何谩骂或挑衅,王阳明均丝毫不为所动,仍然对他们待之以礼,见面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不仅如此,由于已到冬天,王阳明还动员城里的居民,叫他们暂时到乡下住一段时间,将房屋腾出来让京师士兵住,以免冻着他们。又亲往犒劳士兵,遍贴告示,说京师士兵远离家乡,自有水土不服的苦处,当地居民要多多体谅,要把他们当作客人来对待。
每当外出时,王阳明看到京师的士兵偶有因故死亡的,必定要停下车马,下来问清原因,叫人准备上好
的棺材予以安葬,悲伤感叹良久,方才离去。
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京师的将士们见王阳明如此以诚相待,无不受到感动,久而久之,人人皆服。
张忠、许泰见无人肯再去骂王阳明,心中甚是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深得皇上宠信的平虏伯江彬,亦率军进入南昌,使人至巡抚衙门递贴,说欲与王阳明一会。
傍晚时分,暮霭沉沉,王阳明如约前往江彬的居处。
江彬这人心思缜密,阴险狡诈,比张忠、许泰等人又胜一筹。
在与王阳明会面时,他故意将一席位设于上席旁边,让王阳明去坐。
王阳明步入,见此摆设,却佯作不知,径直坐于上席,而转把旁席让予江彬等人坐。
这些人目瞪口呆,哭笑不得,眼见上席已被王阳明坐了,只得在旁席坐下。
江彬强压心中怒火,出言相讥道:“久闻王都堂修养颇深,深谙谦让之道,为何今天急于争此上位?”
王阳明微微一笑,道:“江将军远道而来,为我江西贵客。敝人身为本地巡抚,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此为待客之道,非为争上位也。”
此言有理有据,左右之人皆点头称是。
江彬等人无言可答。
王阳明端坐上席,虽面带微笑,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与江彬、张忠、许泰等人交谈,不一会儿,他们渐渐收敛了嚣张的气焰,其言谈举止,不由自主地变得谦恭、敬畏起来。
原来,王阳明并非是为了争一上座,而是担心坐了旁席后,于地位上就落了下风,无形中便会受到节制,这样在以后处理事情时,就要全部听从他们的话,而凡事不可为了。
江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自恃与张忠、许泰等人皆是带兵武将,整天陪皇帝舞枪弄棒,弓马娴熟,于是提议京师官兵与江西官兵搞个射箭友谊赛,也好联络一下感情。
众人来到校场上,双方各推选精于箭术之人出来较射。
江西一方将领皆是文官,而士兵多为县衙的机兵捕快,除吉安知府伍文定骑射功夫尚可外,其他人箭术尽皆平平,有的甚至连弓都未摸过。
一轮比试下来,张忠、许泰等人箭无虚发,支支命中,而江西官兵所射之箭,大多未能中靶,出尽了洋相。
北军皆哄笑不已,江西将士则人人羞愧难当。
江彬扬扬得意,对王阳明道:“王都堂用兵如神,射箭功夫想来差不到哪里去。某斗胆请王都堂露一手,也好让我等瞻仰瞻仰。”
王阳明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道:“老夫乃一无用文人,哪懂什么射箭功夫?江将军就不要难为老夫了。”
江彬却不依不饶,道:“古人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江浙一带藏龙卧虎,王都堂肯定也是此道高手,还望不要谦辞,否则就显得江浙无人了。”
面对江彬咄咄逼人的气势,王阳明不得已,只好说道:“孔夫子有云:‘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老夫久不习此道,今天温习一下,与大家同乐一番也好。”
然后拿起弓来,看了看箭靶,向后退了十余步,道:“老夫年老眼花,须站得远些,方看得清靶子。”
言罢,张弓搭箭。
众人皆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一幕。
江西诸官兵则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一片静寂之中,“哧”的一声,一支利箭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疾奔箭靶。
“啪”,一记清脆震耳的响声,大家定睛一看,箭头深深地扎进了靶子中心的黑点,箭羽尚在剧烈地颤动不已,可见其力度之大!
众人被这一箭的气势震撼了,像一群傻子一般,在呆呆地看着。
掂箭,上弦,拉弓,第一支箭刚中靶,第二支箭、第三支箭又破空而出。
“啪”、“啪”两声炸响,箭靶上木屑乱飞,其势更加惊人。
待三箭射毕,众人一看,尽皆惊呆了。
只见第二支箭射中第一支箭的箭尾,把它从中间劈开,再次命中原先射中的地方!
第三支箭亦是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反应过来,不论南军、北军,均激动不已,欢声雷动。
江彬等人十分沮丧,同时也佩服王阳明的神射功夫,见北军亦哄然叫好,不由暗暗叹道:“大势去矣!我军都归顺他了!”遂不乐而罢。

69.履险如夷的智慧

自从校场较射后,王阳明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法,震骇全场,亦赢得了京师官兵的敬重。
虽然如此,但张忠、许泰等人领着这数万人马驻扎在南昌城里,始终是个不安定因素,还得想办法让他们尽快回去才行。
此时适逢冬至,王阳明便命居民祭奠在战乱中死难的人们。
几番大战过后,双方死伤惨重,平民百姓亦有不少人死于兵祸。
一时之间,满城遍闻哀号,哭声震野。
北军将士离家既久,听到满城哭声,无不流泪思归。张忠、许泰见势不可当,恐怕久则生变,皇上怪罪下来,谁都担当不起,不得已只好班师。
然而他们这一去,王阳明的处境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艰难了。
这时朱厚照已经到了南京。
张忠见到皇帝后,与纪功给事中祝续、御史章纶百般诋毁王阳明,经常说他以前就与宁王朱宸濠有勾结,以后肯定会谋反。
幸亏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张永,是一个良心尚存,富有正义感的人。
张永曾与王阳明见过面,深为其崇高的人格所折服,便时时在皇帝面前讲王阳明的好话,说他修养境界高,爱国爱民,是一个难得的忠臣。
这天,张忠又在朱厚照面前说:“王阳明必反,不信的话,试召他面见陛下,他心中有鬼,肯定不敢来。”
张忠如此说,是有他的道理的。
以前他与许泰屡次假传圣旨,召王阳明进京,以便使朱厚照怀疑他“无召而至,必有反心”。
但由于得到张永派人送来的密信,王阳明知是那些奸佞小人的阴谋,每次都没有去。
张忠以为王阳明这次也不会来,到时便可验证他的话属实了。
殊不知,张永这位在皇帝身边的“线人”,一得消息,马上令其幕僚飞马密报王阳明。
得知此次召见属实,远在南昌的王阳明不敢怠慢,立即动身前往南京觐见皇帝。
正德十五年正月,王阳明走到芜湖时,忽又接到皇帝的圣旨:由于事情有变,暂时不见他了。
朱厚照素以荒唐著称,对于这种朝令夕改的事,王阳明亦无可奈何。好在此处离九华山不远,无聊之余,索性纶巾便服,同医官陶野及当地的两位弟子江学曾、施宗道前往一游。
尽管十八年前曾游过九华山,然而此次故地重游,亦别有一番新的感受。
一行四人走在蒙蒙细雨之中,雾霭如烟,笼罩着盘旋迂回的山路,正如此行迷茫莫测的前途。
正行之间,雨势忽然大了起来,四人忙拐进山道旁的一座凉亭避雨。
江学曾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道:“翻过这道山梁,可能就快到那座古寺了。没想到这老天不作美,怎生是好?”
陶野精研岐黄之术,本是有志修道求仙之人,其性超脱豁达,便道:“不如这样吧,我们三人冒雨前去探探路,就请先生先在此处歇息一下如何?
”施宗道早就听说九华山有一座古寺风光旖旎,景致超凡,此次与先生同游,更为平生一大快事,闻听此言,亦大为赞同。
于是三人冒雨攀越,由于山道太滑,时而有人摔跤跌倒,他们却毫不在意,马上又爬起来,相互牵携,继续奋力往高处攀去。
目睹三人的背影,王阳明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与冀元亨雨中登栖霞寺的情景,心中一阵凄然,那时的自己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是如今冀元亨蒙冤入狱,生死未卜,自己却爱莫能助,又是何等的悲哀!
一种无力感笼罩了他的内心。
不一会儿,陶野三人已登至山梁最高处,观望片刻,又折返回来。顾不上浑身湿透,喜笑颜开,言说那座古寺就在不远处,前面的山路已经很平坦了。
看到三人毫无所畏的坦然笑脸,王阳明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此时乌云渐开,虽还有些细雨,却也无大碍。抬头观去,白雾如带缭绕山峰,奇岩怪石若隐若现,恍如仙境。
王阳明兴致勃发,带头走进烟雨朦胧中,心中浮现出苏东坡《定风波》的意境: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十多天内,王阳明再次遍游九华山诸峰。
在这段日子里,他还参高僧、访异人,晏坐修身,使自己的身心修养达到了一个新境界。
晨曦初现,王阳明正心诚意,静静坐于东崖峰顶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
万山群峰,云雾缥缈,似有若无,一片静寂。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心中空明澄澈,没有了尘世俗念的缠绕,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无山川,无天地,无人我。
全部身心沉浸于这种虚灵、静谧的境界之中,一种中和恬淡的感觉从中超然而出,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一切矛盾、冲突,在这种境界中化解了,消融了。化为天空的一片云彩,融为山峰间的一缕雾霭。物我一体,万有皆无,无为而无不为……
在九华山东崖静坐的这些天里,王阳明似乎忘掉了外界的一切,不再理会人世的烦恼。
然而,正所谓“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王阳明尽管想忘却天下的一切纷争,但纵使在清幽如斯的九华山上,还有一个人在注意着他的一切行踪。
每当他在东崖岩石上静坐时,对面的一块岩石背后,总会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人,就是朱厚照派来暗中调查他的锦衣卫。
王阳明也许没有想到,他于无聊之余,在东崖静坐的举动,竟然成功地为他化解了一场世间的纷争。
朱厚照听密探回报,王阳明遁入九华山后,喜与高僧交往,日事静坐,且有居山修身讲学之志。
他对张忠、许泰等人整天无事生非、诽谤诬陷他人的行为非常不满,说:“王阳明乃学道之人也,召之即来,怎么可能有谋反之心?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遂派人至九华山,令王阳明马上返回南昌,安下心来继续当他的江西巡抚。

70.如何以不变应万变

虽然得到张永帮助,正德皇帝也表态相信王阳明不会谋反,但江彬仍不愿就此放过王阳明。
因为他有一个更大的、不可告人的阴谋,而凭惊人战功刚升任江西巡抚的王阳明,正是他实现这个阴谋的最大障碍。
王阳明即将接受前所未有的挑战及考验。
此时,朱厚照在江彬的挑唆下,仍然滞留南京,游山玩水,流连忘返。
而朱厚照所带来护驾的部队,正是平常由江彬指挥的京、边两军中的精锐,也可以说这支部队直接由江彬负责。
一个手握重兵的边军大将,带着自己的私人武装,同天子到处溜达,行踪不定,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这一诡异的情形,王阳明以他超人的智慧,几乎已可以猜到江彬那个隐藏得极深的阴谋是什么。
从九华山下来,王阳明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能够阻止江彬实施那个阴谋的方法。
无奈之下,他有时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用武力把江彬抓到皇帝面前,揭露其危害国家社稷的罪行,大不了以死相抵,与其同归于尽,也算稍微平复一下天下之人的愤怒。
后来经张永劝解,才打消了这个剑走偏锋的念头,返回南昌。
这时,在江彬、张忠、许泰等人的指使、策划下,各部门检举怀疑王阳明参与叛逆的文书络绎不绝,许多官员亦见风使舵,纷纷附和这些不实之论,一时间谣言四起,大有
众口铄金之势。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采取远离军队的做法,以示自己没有二心。
但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一向老成持重的王阳明,此时却逆势而行。
回到南昌后,由于看到皇上的车驾尚未返京,心中十分担忧惶恐,于二月不顾众人劝阻,毅然来到九江,检阅军士操演。
五月,朱厚照与大批人员、军队仍然羁留于南京,南方百姓叫苦不迭,王阳明欲进谏又没有门径,便上疏自我弹劾,叙说地方所发生的洪灾等异景,而归罪自己,借以警醒朱厚照,希望他能领悟到自己的良苦用心,而以社稷民生为重。
但朱厚照却不理他这一套,依旧与江彬、张忠、许泰这一帮奸佞小人,时而飞鹰走犬,围猎郊外,时而钻山觅洞,寻幽访胜。可谓乐不思蜀。
朱厚照倒是悠然自得,乐以忘忧,但却害苦了南京和江西的一众官员。
王阳明愈来愈感觉到,那个惊天阴谋,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进入六月,南方的天气已十分闷热。
此时,南京方面突然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朱厚照在牛首山游玩时,当地官员发现他们一伙人游着游着,突然就不见了!
这可把南京兵部尚书乔宇急坏了,皇帝在自己的地盘上失踪,这还了得?
他心急火燎地跑到南昌来找好友王阳明。
听说此事后,王阳明亦大为震惊,他知道,江彬那个十分可怕的阴谋正在发动,如不及时加以制止,后果不堪设想!
“不好!”他当机立断,对伍文定说,“赶快备马,我们马上前往赣州,调集兵马,否则大事迟矣!”
王阳明不顾大家反对,同伍文定星夜兼程,赶至赣州,大阅士卒,操练战法,一派如临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这一异常举动,众官都惊疑起来,自然也惊动了江彬,他特地遣人来察看动静。
身边的朋友和弟子们,都很为王阳明的这一举措担心。
自己本来就处于涉嫌图谋不轨的风口浪尖,现在倒好,皇帝不见了,自己还去检阅部队,操练士兵,这不正给人以把柄了吗?
大家纷纷恳请王阳明不要再弄这些事了,马上回到南昌,勿处用兵之地,先避一避起兵谋反的嫌疑再说。
面对这些善意的劝说,王阳明端坐于提督军门官署,微笑着一一婉拒。
一位幕僚问道:“大人,现在皇上失踪,各种谣言甚嚣尘上,您不回避一下,反来虔州阅兵,却是为何?”
王阳明泰然自若,吟了一首诗作为回答:“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报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
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接着又说道:“我已解除兵权,辞去职务,在这里只与朋友讲学论道,教儿童歌诗习礼,有什么可疑的呢?”
一些门人也乘隙向他陈述其中的利害关系,劝他暂避一下。
王阳明被纠缠得没法,姑且答应他们:“好了,我将返回去了。”然而却不见他动身。
一天,陈九川侍立身边,出于担心老师的安危,他也劝王阳明先返回南昌,以堵别人口实。
王阳明说:“你们为何不精研学问?我以前在省城时,那些权贵中人气焰如此嚣张,肆意怀疑诽谤,大祸就在眼前,我亦泰然处之。如今这些情况又何足忧呢?”
“退一步来说,即使真有祸患大变,你再害怕畏缩,也避不得,危险照样存在。如雷要打来,便随它打来,又有什么值得担忧恐惧的呢?我现在不轻举妄动,也是有深谋远虑的!”
这时,又有一人叫他的一位朋友来告急。
王阳明叹息道:“此人可惜还不懂格物致知之学的真谛,你们怎么不与他讲明这一点,督促他修身向学呢?”
这位朋友目睹王阳明那好整以暇的态势,亦消除了疑虑,对人说道:“明翁真有举重若轻的气度。”
正是由于王阳明在遭到诬陷诽谤,祸患莫测时,仍能处之泰然,不动声色,终于除危去险,坐收成功,以大无畏的气势震撼了江彬等人,使他们始终不敢铤而走险,走出那最
后一着险棋来,因而朱厚照也得以安然无恙“复出”在众人面前。
古人云:“静观万物皆自得。”天地万物的变化错综复杂,人莫能测。唯有从静中才能明辨是非,看清形势,察微而知著。
有时候一个人处于重重困境之中,似乎无法突围,一动即错,这时最好的对策就是静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
因为任何事物表面上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但其根本是不变的,明其根本,在看似无所作为中以不变来应付变化多端的形势,以静制动,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进取。
而万物的根本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要遵循这个根本规律,以静观物,保持心的镇定即是顺应自然规律。如果在尚未看清形势的情况下妄用心机,以主观愿望去处理事情,就违背了自然规律,就容易处处碰壁。
在似乎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有时要以“不变”,守住自己的心,方能进入大智若愚的境界,看清形势,以更高层次的智慧来处理问题。

71.获得卓越能力的诀窍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十日,朱厚照在南京骚扰了一年多后,终于起驾回京了。
至此,王阳明的一颗忡忡忧心方才得以放下。
在宸濠、忠、泰之变中,王阳明以独特的智慧处变不惊,履险如夷,一一渡过难关。
自从经历了这些变故后,他更加坚信良知真足以使人忘患难,出生死,臻于参透天地玄机的境界。而其他侧重于后天事物上做功夫的学问,与其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
是夜,月明风清,王阳明独自一人静坐于书房之中。
屋内没有点蜡烛,清亮的月光皎皎洁洁地洒进来,周围的物体隐约可见轮廓。
王阳明回想起这几年来,巡抚南赣、征剿盗贼、平宁王叛乱、处诬陷之危疑,一路走来,十分不易。
心中感慨万端,静默了一会儿,他起身点亮蜡烛,提笔给邹守益写了一封信,其信曰:
“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如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
从这个时候起,王阳明开始正式提出“致良知”的思想,良知即是“本心”的发用,正如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良知包含一切。
如能领悟到天地宇宙间的规律,发现本心妙用,则能获得一种心灵的安定,拥有超于常人的智慧,以此良知应事接物,自能驾轻就熟,无往而不胜。
一个人的心灵,本来就有能妙应万物的智慧,本来就有无穷的能力,只是因为被各种尘埃蒙昧了,不能显现出来而已。
“致良知”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在工作和心灵的安静之间找到一个契合点,让心灵只停留在此刻,让真心任运自然,活泼无滞。
正德十六年三月,朱厚照驾崩,世宗即位,即嘉靖皇帝。
此时江西地方无事,王阳明日与学生、友人讲学,倡导“致良知”之学。
五月,集门人于白鹿洞书院。
白鹿洞书院,位于庐山南麓,风景优美,绿树成荫,是治学读书、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南宋大儒朱熹亦曾在这里讲学。
是时,王阳明的弟子蔡宗兗为南康府教授,主持白鹿洞书院。
应众人之邀,王阳明便在处理政事之余,开始在白鹿洞召集门人开课讲学,夏良胜、舒芬、万潮、陈九川等为该班一期学员。
清晨,白鹿洞周围弥漫着一片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雾霭,远近山峰云烟缭绕,朦胧似幻,山、天共成一色,一派空灵气象。
在书院里,王阳明居中而坐,看了看在座诸生,说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莫不以先致其知为本旨,千变万化,无不归之于‘良知’二字,因此某常谓‘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
“世之学者,大多求知于见闻,乃是心外求道,心与万物相分离,而不能用之于日常应酬诸事,更不能使此心得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朝阳升起,万道柔和的金光从参天古树的叶隙中透射下来,幻化出五颜六色的光柱,使这清幽之境变得愈加明净、空灵。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讲道:“如今某拈出‘致良知’三字,何等简易明白,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人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
“此心神而明之,虚灵澄澈莫不有知,若能尽去私欲,恢复其虚灵者,则此良知不必向外求索。以此良知妙用应事接物,对于天下之事有感而应,其与道相通,所采取的措施均能恰如其分,此为孟子‘人之所不学而知者,良知也’。”
这时,有一个弟子问道:“先生,如果能做到不动心,也能达到您这样用兵如神、应事自如的境界吗?”
王阳明笑道:“凡事也须学过。所谓‘所不学而知者,良知也’,并不是说凡事不须学习,光学个不动心就行了。而是说良知是一种去除物欲后的境界,是不能从外界的见闻知识而学得的。
“世间之事,如军旅用兵之事,此是对刀杀人的事情,岂可意想可得?必须自己亲身学习、实践这件事,在行动中反复揣摩,融化于内心,待对其规律的摸索逐渐明朗,这方面的智慧逐渐完备,方可随心所欲地去运
用它。
“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不亲身实践过那件事,就能深通其理的人。大家认为所谓不学而知,就是凡事不须学就能掌握,这也就是后世格物致知之学,被许多人视为荒谬的原因。
“不过,假若能达到洞悉此心良知的境界,融通一切,心静而神灵,就有了一种大智慧,做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事半而功倍。”
停了一下,王阳明又说道:“这是一种灵动不居的状态,唯有虚灵忘我,似乎处于一种对身心内外都毫无执着的境界,才能出现与天合一的真实感觉,才能以‘真心’去顺应万物的规律,唤起本能的力量去应对一切,做得恰到好处。”
此时,薄薄的雾气弥漫进书院里,似有若无,把一切都淡化了。
缥缈灵动的雾霭,似乎在用无声的语言阐述着这一真理。
听了这番话后,大家都受到警醒,有所领悟。

72.本体意识的奇妙作用

停了一会儿,一个弟子问道:“敢问先生,良知妙用是怎么回事?怎样才能获得这种妙用?”
这是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众人皆静下心来,屏息听着。
王阳明微微一笑,伸手抚须,道:“要洞悉心之本体,领悟到良知之奥妙,就要格除物欲,使自己的心处于一个正确、中和的状态。这也正是在对境应事时,须要打点起十分精神来,放下患得患失之心,纯以‘真心’去应之,此为平常用功的着力处。
“如果平时做事懈怠懒散,杂念纷纭,良知就会被掩蔽而毫无所现。唯有到了十分专注、紧迫的时候,甚至到了生死存亡全系于一念呼吸之间时,身心的全部精神,只从当下一念的细微处,自照自察,清澈而明净,一些也不能滞着于提防犹豫中,一毫也容不得放纵,不要欺骗自己,亦不能稍有所忘。”
东边的天空已现出第一缕晨曦,缥缈的雾霭在晨曦的映照下,若有若无,风烟俱净,令人有出尘脱俗之感。
王阳明又接着说道:“这时处于一种极端的敏锐状态,心灵无比空虚,却又高度专注,接触到外界事物的枢机,心神就能自然做出本能的反应,此即为良知妙用,就是以本心的虚灵去顺应万物的自然规律,丝毫不加自我的欲念在其中。”
那位弟子又问道:“为什么良知有如此妙用呢?”
王阳明答道:“这是因为人之心本来神妙莫测,与天地万物同为一气,不断变化周流,如果不去人为地干扰它,它就能按照万物的本质规律去行事,把一切都完成得非常完美。而大多数人之所以不能发现良知的妙用,就是因为被利害及毁誉等种种私欲遮蔽了。”
望了望周围若隐若现的缕缕晨雾,王阳明的神情如雾一般超然洒脱。
他收回目光,看看弟子们,继续往下说:“所以《大学》上说,无论修身齐家,还是治国平天下,都要先致其知。而那些功德卓著的人物,如张良、诸葛亮、范仲淹等人,他们能获得如此成就,其良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平常的所言所行,多暗合‘道’的神妙。”
这时,陈九川问道:“我们普通人还没悟道,也能发挥这种良知妙用吗?”
王阳明看了看他,道:“良知,就是‘道’,它就在人的心中。而我们思想中的各种意念,就是良知的用,大家日用而不知,只是为那些物欲蒙蔽了而已。只要去掉私欲的牵累,其妙用就会显现出来。不仅圣贤,就是平常人都能发挥这种良知妙用。”
隔了一会儿,王阳明喝了一口茶,又说道:“如苏秦、张仪等人的智谋,也算得上具有圣人的资质。后世许多在事业、文章上下功夫的豪杰名家,他们也只是学得了苏秦、张仪早就用过的智谋而已。”
“张仪、苏秦的学术如此善于揣测人情,没有一点不是击中对方要害的,就是由于他们在长期专注不懈的努力中,已经窥见良知的妙用,所以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只不过他们的良知用在了不好的地方(用在了一心求名利上),这就有点过了。”
接着,王阳明感叹道:“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
听先生如此说,大家皆如闻当头棒喝,悚然而惊。
看到弟子们诚惶诚恐的样子,王阳明有点好笑,为舒缓一下略显紧张的气氛,他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言罢,带头走了出去。
众人如释重负,跟随而出。
走出书院,到处参天古木,花草掩映,空气清新,沁人心脾。旁边有一浅浅的水潭,清澈的潭水漫了出来,潺潺流淌。
置身如此美景,大家的心情很快就放松下来。
王阳明伫立于水潭边,凝然四望,观赏周围风光,然后坐在一块大石上,对弟子们说道:“心之本体,无善无恶,不滞不着,无分无别。水之本质与其甚为相近,故古人有‘上善若水’的感叹。”
舒芬问道:“孔夫子所叹的‘逝者如斯’,是说自己的心性本体是活泼泼的吗?”
王阳明微微颔首,道:“是的。须要时时刻刻用致良知的功夫,才能使此心保持活泼的状态,才能如同流水一般。倘若有须臾的间断,就与天地生生不息的活泼之机不相似了。这是我们做学问最关键的地方,圣人也只是在此处下功夫。”
他看着潺潺流水,又说道:“心念只有如流水一样,虚虚灵灵,随方就圆,顺其自然,才能对任何环境都不执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此心清明澄净,如拨乌云而现日月,朗朗澈澈,如实地观照当下。
“这时人与天浑然合一,无论面对任何困难复杂之事,都能与大自然的本体相通相感,洞悉其规律,以一种最合乎实际的巧妙方法来应对它。这就是顺其势而行之。关键要识得其势,然后以澄澈之心虚而应之,则无大过矣!”
听到王阳明这一番寓理于景的解释,大家都恍然有悟,齐向先生称谢。

73.正确对待人生的得失

自从与弟子在白鹿洞书院讲学后,王阳明萌生归志,欲同门久聚,共明此学。
然而,此时新即位的世宗皇帝,也对这位才能过人、在短时间内便率兵平定了宸濠之乱的江西巡抚产生了兴趣。
正德六月十六日,王阳明接到世宗敕旨,其旨曰:“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
看来新皇帝求贤若渴,十分急于见到这位名动天下的传奇人物。
王阳明不敢怠慢,将地方政务处理、交代了一下,便于二十日驰驿起程。
清晨,王阳明与两个随从骑着快马,奔驰在官道上。
晨雾还未散尽,若有若无地笼罩着远处的景物。
往事如风,已随之而逝。
自己已阔别京城多年,此次进京,迎接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
王阳明一边赶着路,一边在想着这些问题。
三骑在若隐若现的晨霭里疾驰向前,直奔向神秘莫测的远方。道路两旁的杨柳树枝垂下来,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真是世事难料,王阳明此行赴京,却为当朝辅臣所忌:如果让这么一位功高盖世,且具经天纬地之才的人进京见到皇上,得到重用的话,那自己的位置又将在哪里呢?
于是,害怕失去权位的当朝辅臣,便鼓动御史向皇上进谏,阻止王阳明进京。
在某些人的眼里,权力是一个可怕而又迷人的魔鬼,为了权力,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当王阳明赶到钱塘时,又接到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说:“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晏赏之事。”令其原地待命。
进京是不可能的了,而钱塘离家乡余姚已经不远。王阳明想了想,索性向朝廷上疏,请求顺路回家省亲。
不久,朝廷的批复下来了,准令归省,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到南京当兵部尚书,兼参赞机务,看似又升官了,其实却是个闲职,与之前所任的南京鸿胪寺卿没什么分别。
获知此讯息,在钱塘的弟子及朋友,皆为王阳明感到愤愤不平,认为立下如此大功之人,却为当政者所忌,明升暗降,实在是赏罚不公。
王阳明却极淡然。
自起兵平叛以来,毁誉纷争,是非诽谤,历艰履险,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早把一切都看淡了。
正如他在平定宸濠之乱后,对学生们所说:“自经此大利害、大毁誉过来,一切得丧荣辱,真如飘风之过耳,奚足以动吾一念?今日虽成此事功,亦不过一时良知之应迹,过眼便为浮云,已忘之矣!”
更何况,他深明易理,一阴一阳之谓道,阴极而阳生,阳极复生阴,物极则反,盛者乃衰之始,福者乃祸之基。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地万物的运行,自有其定数。在修身进德上可强恕而行,在某些事上却只
能量力而行,不可勉强为之。此乃天道也。
自己在数年来,事业上似乎一直都很顺利,而在平定宸濠之乱后,自己的声望更是达到了顶峰,普天之下,没有几人能望其极。
《道德经》云:大成若缺。
世间任何事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假若事事皆完美,也就没有发展的动力,其存在也没什么意义了。
如今因功高而遭人所忌,在官场上稍受压抑,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退隐山林,与诸弟子一起讲学修身,是王阳明心中最大的向往。
他曾向朝廷数次打报告,请求退休以便优游于林下,教教学生,做做学问,将自己的心学进一步完善。但由于巡抚南赣后,发生了一系列事情,军旅繁忙,责任重大,都没有被批准。
现在好了,终于又摊上了一个闲职,看来归隐有期,此乃机缘巧合,人力所不能及也。
带着对故土的向往及与父亲相聚的渴望,王阳明匆匆朝家乡赶去。
愈近余姚,他的心中既有即将见到亲友的喜悦,又不免涌起一股悲伤的情感。
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弟子徐爱天资聪颖,却不幸英年早逝,令人扼腕长叹。一想起徐爱与自己论学时求知若渴的神情,王阳明的心中就隐隐作痛。
陆澄、薛侃等人虽也尊师重道、虚心好学,但资质毕竟稍逊,欲担大任,不可能也。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
不知自己百年之后,谁能将心学这门学说发扬光大于天下?
也许,当时王阳明并没有想到,此趟家乡之行,竟然意外地收到了两位资质绝佳、才堪大任的弟子。
后来,正是得力于这两位弟子的努力与推广,才使心学影响日大,广为天下人所知。
看来,“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的确是有一定道理的。

74.致良知的秘密

正德十六年八月,王阳明回到了家乡。
他重返故地,访瑞云楼,回顾儿时旧事,老泪纵横,痛悼母亲和祖母。
如今贵为兵部尚书,衣锦还乡,自然免不了宗族亲友的宴请应酬,且兼为名满天下的大哲学家,于身心修养上有极深的造诣,在言谈中,亦随时随地对旁人指点一二。
有一位年轻人,因为王阳明的这次返乡,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轨迹,体验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人生境界。
这人就是钱德洪,日后成为江右王学的代表人物。
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浙之余姚人。他听说当代大儒王阳明已回到家乡讲学,很想前往拜师。
但乡中固执于程朱理学的老先生们,认为王阳明往日的言论事迹极为可疑,与朱熹旧学格格不入,极力劝阻他。
在那些持旧说的故老的怀疑下,不少青年读书人都不敢踏入王家去听王阳明讲学。
虽然阻力很大,但钱德洪是个有主见的人,他暗中独自去向王阳明请教一些问题,相互交谈后,深信不疑,于是力排众议,征得父母同意,率两个侄儿大经、应扬及郑寅、俞大本,通过王正心引见,正式纳贽拜王阳明为师。
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第二天,乡里的其他年轻人,听说连老成持重的钱德洪都入王门了,纷纷打消疑虑。夏淳、范引年、吴仁、柴凤、孙应奎、诸阳、徐珊等七十四人,成群结队前来要求拜师,一时之间,王阳明家门庭若市,人满为患。
这天晚上,钱德洪与夏淳、范引年、吴仁等近百人,会于龙泉寺的中天阁,聆听王阳明讲学。
龙泉寺位于龙泉山南麓,面临姚江,依山靠水,是一处治学读书的风水宝地。
寺内古木参天,景致非凡,兼之为佛门圣地,更笼罩着一种肃穆、幽静的气氛。
是夜,风清月朗,周围一片寂静。龙泉寺的中天阁内,灯烛通明,香烟袅袅,里面黑压压地坐了许多人,但却无一丝喧哗声,显得十分清静。
讲学前,照例又是一番静坐。
众人身心皆松,体合自然,正心诚意,忘我守中。
钱德洪自幼习程朱理学,有时也静坐,主敬持心,体验到了一些静谧的境界。
但经王阳明亲自指点后,“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凡事不滞于心,勿忘勿助,顺其自然而行,对“虚灵不昧”的理解又有了一层新的体验。
在宁静的状态中,他提振精神,照着自己的一点“真心”,不着于有,不着于无,无分无别,不思不虑,物我两忘。
蓦地,他的心灵有了一种自由的感觉,整个身心好像进入了一片洁净的世界,心灵和天地在进行着浑然无间的交汇,似乎已融为一体,这时心思极为敏锐,能觉察到外界环境细微的变化,但心神并不为所动……
正当钱德洪沉浸在这种美好的境界中时,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阳明的声音开始响起:“夫良知者,即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学而有,不待虑而得者也。
“人人都有此良知,所不同的是,有的人能发现它,有的人不能够发现它而已。
“此良知,就是《中庸》所说的‘天下之大本’也。发现此良知,并顺其而行,即是所谓的‘天下之达道’也,到达此境界,人天合一,与天地同参,悟万物造化之机,参赞化育,富贵贫贱与患难夷狄并无分别,无所入而弗自得也矣。”
……
讲了“良知”的微言大义后,诸生欢喜雀跃,又请先生谈谈致良知的具体功夫。
王阳明吟了两首诗作答:“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一弟子不解,再次请问。
王阳明无奈,又吟一诗:“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弟子再问,他却不言语了。
钱德洪资质不错,根基亦很扎实,听了先生的三首诗,颇有领会。
此心与天地万物的本体同为一源,原是静止的,认识到此心本体时,虽然千思百虑,也只是顺其自然而行,有感而应。
只因为普通人有了固执我见之后,受功利嗜好的牵累,一切都从自我的角度出发,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因此失却了那本来虚灵、能应万物的心之本体。
要恢复良知的本来光明,就必须将种种后天习气去除净尽,始信得本来自性原是如此,这也就是“自家痛痒自家知”。
而此心的一点活泼生机,就如同天地间的春夏秋冬,任运自在,循环无端,无有止息。正因如此,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在人心中亦无一时停止。
只要此心本体寂然不动,未尝染着于物,“饥来吃饭倦来眠”,虽然千感万应而实无所发也。此即为中和之道。
致中和功夫,全在慎独,所谓隐微显见,已是指出中和本体,故慎独即是致中和,也即是致良知。
讲学至深夜,兴尽而散。

75.天泉桥之会

平定宸濠之乱后,王阳明虽有功于天下,却被江彬、张忠、许泰等人所忌,造谣诬陷,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履险如夷,小人之奸计未能得逞,但他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
正德十月,刚即位不久的世宗皇帝决定给王阳明加官晋爵,封新建伯,三代并妻一体追封。
敕封诰书送达时,正值王阳明父亲的生日,亲朋好友皆云集来贺,可谓喜上加喜。
但王父毕竟上了年纪,过了生日后,患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急剧恶化,很快便撒手人寰。
王阳明悲恸欲绝,按旧例因丁忧在家守制三年。
没想到,这一守,就在家待了六年,在此期间,门人益进。
嘉靖二年,王畿拜于其门下。
王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浙之山阴人。他悟性奇高,深得王阳明器重,日后与钱德洪并称江右王门两大高足。
后创建稽山书院,聚八方俊彦之士,讲学论道于其间。
听说王阳明在越讲学,以前的老弟子纷纷闻风而至,与师相会论学。
新老学生共聚一堂,人数众多,至不能容,经常环坐听讲者达三百多人,极为壮观。
嘉靖三年八月十五,碧霞池旁,王阳明命人摆上酒席,一百多弟子赴宴在座,陪老师一起过中秋。
是时,月明如昼,皎皎洁洁。
酒过三巡,众人兴致勃发,或吟诗作赋,或对酒当歌。
王畿亦身在其中,他心境超然,静静地观看这一切。
月光如水,自自然然地洒照下来,整个天地笼罩在圣洁的光辉之中。
碧霞池中,水清如镜,波澜不惊,一轮明月独映其中,堪有“月穿潭底水无痕”的意境。
在大自然的熏陶下,王畿觉得心灵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周围的景物,慢慢地淡化了,此心渐渐变得虚灵自由起来,天地、山川、明月、池水,仿佛具有了一种灵气,氤氤氲氲,似有若无。在这一刻,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时间之流逝,时间和空间似乎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在一种虚无淡寂的境界中,他忽觉一股生机在内心腾然而起,沛然莫之能御,情不自禁地随着节拍吟诵诗歌,舞之蹈之,浑然莫觉。
过了一段时间,众人有的投壶为乐,有的击鼓咏歌,更有的泛舟池上,优哉游哉,自得其乐……
王阳明见大家的兴致愈来愈高涨,心情也大为舒畅,退到一旁,让随从备好笔墨纸张,大笔一挥,随手写下两首七言绝句: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诗中指出,良知原是本性光明,无所不照的,虽然有时会被物欲等“云霭”遮蔽,但只要人时时致良知,提振真心,私欲杂念自会随风消散,依然晴空万里,月明如水。
只要肯相信良知原是不能被任何东西欺瞒的,光明磊落,直心以行之,其他外物又怎能干扰它呢?
好男儿要志存高远,大家要珍惜这一历经千年的绝学,立志修身,躬身力行,不要辜负大好时光,以免空过一生!
此心良知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无所欠缺,乃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而致良知乃是身心之学,须发明此心方是正途,如果不明此理,而终日沉溺于诗文辞章等点点滴滴的支离事业,则是本末倒置了。
孔子问志的时候,曾点旁若无人,鼓瑟铿然,与春风合为一体,虽是狂放,却也深合我意,因为他寻到了本心,把自己融入了天地大自然之中。
两诗一出,旁观众人皆轰然叫好。
此时夜色已深,淡淡的暮霭从碧霞池面慢慢升起,若有若无。
王畿沉浸在先生所写之诗的意境中,人天合一,心与万物相为流通,无所凝滞。
眼见一轮明月之下,一叶轻舟停泊于天泉桥下,船上之人任其自然,随波荡漾。
远处的山峰倒映水中,透过几缕缥缈的雾霭看去,所有景物都微微而动,船亦好似在轻轻移动一样,产生了一种“不动之动”的奇妙感觉。
先生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回荡:“天地间活泼泼的,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此理非唯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不是对这句话进行着无言的诠释。
只要人将内心打扫得干干净净,则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会得时,此心活活泼泼,眼见之处无不是天机,无不是造化。
游玩至深夜,大家兴尽而归。
第二天,众弟子又来见先生,感谢昨晚上的盛情款待。
王阳明说:“当年孔子在陈国时,挂念鲁国的狂士。这是由于世上的学者,沉溺于富贵名利之乡,如被囚禁一般,而不知如何解脱。等到听说了孔子的教诲,才知道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心之本体,那些束缚人的物欲,方豁然脱落。
“但是即使见到此番情景,不去加以实践以求入于精微,则会逐渐有轻视一切、高谈阔论的毛病。与世上那些庸庸碌碌之人相比,虽有些不同,但还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还未得于道。
“正因如此,所以孔子在陈国时常常思归,就是为了纠正鲁国狂生的行为,使之入道也。大家讲学,只患不能悟得此意。现在大家幸而对此有得,正好精益求精,努力深造,以求至于道,成为圣人方才罢休。千万不要见到了一些‘道’的端倪,便满足而停止进取了,那就会最终只是止于‘狂’的境界而已。”
众弟子听了,无不受到警醒,而矢志精进。

76.碧霞池夜坐

是夜,众弟子又齐聚天泉桥下,环坐于碧霞池畔,聆听王阳明讲学。
月亮仍是圆如银盘,高悬于一碧如洗的天际,天地之间,通明如昼。
一位弟子问道:“请问先生,《论语》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月光下的王阳明面色和蔼,抚须答道:“只是‘志于道’这一句,便包含了下面数句功夫,不要仅仅停留在这句话上。
“比如,要建造一栋房子,志于道,就是念念不忘去选择地方,准备材料,把房屋建好。而据于德,却是房子已经建好,有地方居住了。依于仁,就是常常住在房子里,不再离去。游于艺,就是加些琴、棋、书、画之类的装饰,来美化一下这间房。
“而这个艺,即是至于道所适宜的事物,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都是为了在活动中调习此心,使其达到从容自若,不住于物的境界,从而与‘道’相合。
“如果没有志于道的前提,而一味去游于艺,那就是玩物丧志,如同愣头愣脑的小子,不先去建造房子,却只管去买画来装点门面,不知他将画挂在何处?”
大家听了,方始明白先生平常寓教于乐的苦心。
这时,另一位门人问道:“用读书来调摄此心,虽说是不可缺少的,但我在读书的时候,总会有关于科举的思虑浮上心头,不知怎样才能避免呢
?”
王阳明笑了笑,回答道:“只要自己的良知真切明白,纵然是从事与科举考试有关的事,也不会成为心体的牵累。退一步说,即使有了牵累,也容易发觉并把它去除掉。
“比如,在读书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清静而虚明,知道有强记的心不好,就把这种心去掉;发现有求快的心理,知道它不对,即马上把它去掉;如果发现有夸夸其谈、争强好胜之心时,即将其去掉。
“如此做去,从容而自在,整日与圣贤的行为相印证,活活泼泼,纯任自然。任凭他怎么读书,也只是调摄自己的内心而已,又怎么会有牵累呢?”
过了一会儿,一位叫舒柏的弟子问道:“我常被敬畏牵累了洒落之心,请问先生该怎么办?”
王阳明说:“君子所说的敬畏,并非普通人常有的恐惧忧患等心理,而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意思,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小心谨慎的态度,必有事焉,勿忘勿助。
“所谓的洒落,更不是常人所理解的那些旷荡放逸的行为,而是自己的心体不被物欲牵累,不论处在任何情况下,此心都能安然自在。人的心体,与天地之道同源,即是天理。而天理的昭明灵觉处,也就是道的流行发用,即是所谓的良知。
“所以君子做戒慎恐惧的功夫,没有片刻间断的话,则与天融合为一,道气常存,而那昭明灵觉的心之本体,自然不被外物遮蔽,没有任何牵累,也没有患得患失的心理,做什么事都从容自若而恰到好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才是所谓真正的洒落。
“这种真正的洒落,是与道相合后,由道自然生发的。而要与道相合,就需要做到戒慎恐惧,虚心应物,无一刻间断才行。如此看来,怎么能说‘敬畏之心反而为洒落所累’呢?”
这时,刘君亮提出想到山中静坐,说自己欲“绝世故,摒思虑,养吾灵明,必自验至于通昼夜而不息,然后以无情应世故”。
王阳明笑道:“这个想法虽然很有志向,但你假若是以一种厌恶外物之心去求静的话,反而会养成一个偏于虚静、流于空寂的厌世懒惰的毛病。你如果不厌烦外物,在事上磨炼做功夫,再于静处去涵养,倒是可以的。”
接着他又吟了四首诗以示大家: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这时北京的世宗皇帝,正与以内阁大学士杨廷和为首的大臣进行“大礼仪”之争。
起因是正德皇帝驾崩后,由于他膝下无子,便从湖北迎其堂弟朱厚熜进京,继承皇位,即为世宗嘉靖皇帝。
世宗即位后,杨廷和等大臣认为,世宗须称正德皇帝之父为皇父,而称自己生身父亲为皇叔父。
朱厚熜当时年纪虽只有十五岁,却极倔强,坚决不同意如此称呼。
由此,一部分官员支持杨廷和,另一部分官员则力挺世宗皇帝,朝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卷入了这场“大礼仪”之争。
在前段时间,亦有不少友人向王阳明询问其对“大礼仪”的态度,但王阳明均以自己尚在守制期间为由,而未做具体回答。
今天晚上,一位弟子见王阳明心情甚好,又乘机问他,在“大礼仪”之争中,到底孰对孰错。
王阳明见问,微微一笑,口吟一诗为答:“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王畿在一旁听了,当下大悟。
心之本体原为至善,无分无别,无善无恶,而常人一切世情嗜欲都是从自我的角度产生。
如果能在一切都还未萌发的境界上立根,则意之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功夫自然易简省力。
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致知功夫转觉烦难。
而众人听后,亦各有省悟。

77.天泉证道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即到嘉靖六年了。
由于王阳明在“大礼仪”之争中,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嘉靖皇帝,惹得皇上很不高兴,虽然三年守制期已满,仍然闲置在家,不予任用。
王阳明乃性情恬淡之人,得此闲暇,在家乡修建书院、广收学人、游山观水、讲学论道,倒也自得其乐。
正如他所赋诗谓:“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须五斗?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
在此期间,他不断完善其心学的“致良知”学说,认为心之本体无善无恶,知善知恶、知是知非的乃是良知,致良知须为善去恶,反身而诚,戒慎恐惧而行之。
但是,尽管王阳明视荣华富贵如浮云,一心想与弟子、友人论学山林,将心学这门学说发扬光大。
但在嘉靖六年五月,这种悠闲自在的日子将要被中断了。
朝廷决定派王阳明前往广西任两广总督。
离别的时刻即将到来。
八月,王阳明与诸生讲学完毕后,书写了一首诗赠予大家。
其诗曰:“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可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九月初八,王阳明的一位学生张元冲前来余姚问学,傍晚时分,正欲乘舟离去,钱德洪与王畿听说后,便相约一同到舟上去见张元冲。
两人至时,张元冲因有事耽搁了,还未到舟上。
等候之余,两人便讨论王阳明的为学宗旨。
王畿说:“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恐怕还不是最彻底的说法。”
钱德洪问道:“为什么如此说呢?”
王畿道:“心之本体既然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也是无善无恶的,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物也是无善无恶的,一切都无分别。如果说意有善有恶,那么追根究底,就此心的本体来说,也就未必是无善无恶的。”
钱德洪却有不同看法,说道:“我觉得先生是这样认为的,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但现在染上各种不良习气的时间长了,就觉得心体上显露出善恶的存在,而为善去恶,正是用来恢复心之本体的功夫。如果见到了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怕只是一种见解而已。”
两人争论良久,未有结果。
王畿说道:“明天先生将要去广西赴任了,今晚我们可一同到先生那里请教。”
由于王阳明启程在即,前来送行的客人很多,直到天黑,客人方始散去。
送毕客人,王阳明正待进入屋内,忽一家人来报,说钱德洪与王畿两人还在院子里站着等候。
王阳明不知他们尚有何事,又走出来,令移席于天泉桥上。
此时,一轮弯月悬挂于山巅之上,淡淡的月光柔和地洒照下来。
钱德洪谈起王畿与自己的争论,向王阳明请教。
微风拂过,碧霞池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月光照在上面,映射出斑斑点点的光辉。
王阳明静静地坐着,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凝视着侍立面前的钱德洪和王畿,心中十分欣慰,这么多年来,终于等到这两位高足来问此问题了!
钱德洪和王畿也看着先生,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王阳明才开口说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及时,很有必要。明天我就要离开你们,踏上行程。为师已年老体衰,近日来觉咳症又起,此去恐无返回之日了。”
乍闻此语,钱德洪与王畿不知所措,慌忙宽慰老师:“先生修养功夫如此深厚,一时之恙何足为惧!定能安然无事,到时先生再与大家共聚讲学,我们留守在书院,时刻都在期待这一天!”
王阳明微微一笑,神情超脱,说道:“对于生死,为师早已参透,看得极淡,不放在心上了。你们所提及的问题,在以往的讲学中,都没有人讨论及此,因此我也没机会阐述透彻。
“其实,你们两人的看法,正好相互采纳,取长补短,不可互相指责,势不两立。汝中悟性甚高,已透心体,但火候稍欠,还须用德洪所下的功夫加以磨炼;而德洪下的功夫虽深,惜还未悟到心体,在体悟上应向汝中学习,更上层楼才行。你们两人的观点如果能互相取舍,相辅相成,吾学就没有什么偏漏了。”
钱德洪就自己的观点请教先生。
王阳明说:“觉得心体上有善恶的存在,这只是你自己意识上的一种看法,良知的本体原来一无所有,本体只是如同虚空一般空灵无物。”
讲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天空,继续往下阐述:“就如这虚空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臭气,何物不有?但又有哪一样东西能成为虚空的障碍?人心的本体也是如此。虚空无形无相,任何东西一过而化,不费纤毫气力。德洪做功夫时,也须要如此去体悟,方才能够与本体自然相合。”
王畿也请先生指正自己的看法。
王阳明看着他,说道:“汝中悟到了此层意思,只能默默独自修养,不能够以此指导他人。资质很好、悟性极高的上根之人,世所罕遇。一悟到本体,即见功夫,深信不疑,物我内外,一齐透尽,这种素质连颜回、程颢等人都不敢说自己具有,怎能够轻易期望碰到这样的人?”
顿了一顿,王阳明又说:“你们两人今后与后学者说的时候,务必要遵循我的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修养自身,可直跻圣人之境界;以此来接引他人,可保没有差错。”
最后,王阳明又郑重嘱咐道:“这四句宗旨,以后再不可更改。一个人自从有见闻知识以来,心性早已为各种习俗沾染了,如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切实用为
善去恶的功夫,只是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行为都没有踏踏实实地下过功夫,不可能触动内心的改变,如此就会毫无所得。这个毛病非同小可,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钱德洪、王畿都有省悟。

78.良知究竟在何处

早在五月时,朝廷就已命王阳明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出征思、田。
当时在广西爆发严重民变,提督都御史姚镆集四省兵马征剿之,但久无进展,束手无策。
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只得重新起用王阳明。
九月初九,王阳明开始动身入两广。
钱德洪与王畿一直送老师到钱塘,一起游了吴山、月岩、严滩等名胜古迹,俱留有诗篇。其《过钓台诗》云:“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当如此。疮痍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矣!”
王阳明向来喜游名山,此时却因肺病足疮,对钓台只能望而兴叹,徒顾瞻怅望而已。
伴师到钱塘后,钱德洪、王畿就此止步,与师依依而别。
王阳明乘船往两广地区疾驶,至衢州,过常山,一路西行。
路上,以前曾与王阳明讲学的友人和弟子听说他经过本地,纷纷出来相迎,欲略尽地主之谊,因此亦耽搁了不少行程。
十月,王阳明的座船进入南昌境内。
重回故地,王阳明的心情异常激动,他坐在船头,凝望着这里的一山一水,觉得都是那么亲切,百看不厌。
中午路过广信,泊岸补充物资后,船正要开时,随从匆匆进舱,禀报道:“大人,外面有您的学生徐樾、张士贤、桂輗等人请见,要迎您上岸一游当地名胜,以叙师生别离之情。”
王阳明心中暗暗叫苦,此行前往广西征讨思、田,军情紧急,却一路羁绊,如此走法,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
他思忖了一会儿,令随从回话,说现在兵事正忙,实在没有闲暇,答应回来时再相见。
但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徐樾见老师忙着赶路,无暇接见众人,居然租了一条船,从贵溪一直追到余干。
傍晚时分,随从又进舱,禀报正在静坐养神的王阳明:“大人,旁边一直有一只船在跟着,您的学生徐樾坐在上面。”
“什么?这小子一直跟着我们?”王阳明闭着的双眼睁了开来,显得有些意外,似乎被徐樾的诚心打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停舟靠岸,让他登舟见见面。”
徐樾登上老师座船,喜极而泣。
王阳明哭笑不得,对他说:“徐樾啊,我不是常告诉你们,修养之人要不着于相,喜怒不形于色,今天怎么如此儿女作态?”
徐樾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眼泪,说道:“先生,我这是太高兴了。”
接着,他将其来意向王阳明说了一遍。
原来,他在白鹿洞静坐修身时,身心静到了极点,似乎有进入禅定的意思。他不敢肯定,听说老师路过这里,便追着找老师印证。
王阳明凝神看着他,心中已有几分知晓,便叫他举一个例子来看。
徐樾说:“我在静坐时,似有一道白光从中生起,直透印堂,我耸起脊梁,用目光看定它,此时身心寂然不动,似与天地山川打成一片。”
王阳明道:“这个不是。你坐下来,再调整一下心境。”
徐樾依言坐了一会儿,又说道:“在非常清静的境界中,我不敢起一丝邪念,静静地观照着此境。”
王阳明说:“还不合于道,再举举看。”
徐樾又体验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再着意于定了,一切顺其自然。”
王阳明笑道:“已近之矣。心之本体就如天地之中的虚空,岂有方位处所?无心于定,方能无所不定。”
他指着舱内点着的蜡烛,说道:“就像这支蜡烛,其光无所不在,不能够仅以烛上的火焰为光。”
接着,又指着舟中各处,对徐樾说:“你看,这也是光,那也是光。”
又指着船外的水面上说:“那也是光。”
在这一瞬间,恍如有一道灵光击中徐樾的心坎,他顿时恍然大悟,欢喜雀跃,拜谢而别。
第二天,到达南浦,王阳明决定在这里停留一下。
对于南浦的父老军民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听说当年爱民如子、用兵如神的南赣巡抚王阳明王大人又回来了,人人奔走相告,许多人更是顶香林立,夹道欢迎。
当王阳明一行人出现时,欢迎的人群填途塞巷,连车马都通不过去。
最后,众多军民干脆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王阳明的轿子抬过头顶,一路传递进入都司衙门。以这种最朴实的行动,来表达他们对这位前南赣巡抚的无比崇敬和爱戴。
对此场面,许多八九十岁的老人都纷纷摇头叹道: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况。
到了都司衙门后,前来渴望一睹王阳明圣人真容的人成千上万,络绎不绝,堪称盛况空前。
眼见人群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众人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付。
好在王阳明定力过人,脑子灵光,他当机立断,让众人在都司衙门前排队,鱼贯而入,东门进西门出,他在里面与大家逐一见面。
其中有很多人从西门出来了,心中不舍,又到东门前排队,再次进去见他。所以从辰时(上午七点到九点)直到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排队的人还未散尽。
第二天,王阳明去拜谒文庙,在明伦堂讲《大学》。由于听讲的人实在太多了,站得远些的许多人都未能听到。
有一位叫唐尧臣的著名乡绅,被选为代表向王阳明献茶,因此得上堂旁听讲。
刚开始唐尧臣笃信程朱理学,并不信所谓的心学,听到王阳明来了,只是出于礼节,方率众出迎。
见到王阳明,领略了他那蔼然如春、神闲气定的气度后,内心已为所动。
等他看见众人纷纷顶香膜拜、夹道欢迎王阳明的盛况,惊叹道:“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安得有此气象耶!”
再到后来得以听闻王阳明讲学,对心学更是深信不疑。
王阳明的弟子黄文明、魏良器见他信服了,便开他的玩笑:“你不是向来不信我们这一套的吗?怎么今天也来投降了?”
唐尧臣笑道:“须得明翁这样的宗匠能手,方能降我,尔等道行尚浅,安能令我信服!”
听罢,众人皆笑。
过了南浦,至吉安时,王阳明又大会士友于螺川驿,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功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意思是说,尧、舜那些天资很高,心性澄净,做任何事已达到从容镇定的“安行”境界的圣人,犹能不以此为足,踏踏实实地下苦功夫以修养身心;而我们这些资质不怎么样的愚钝之人,却整日晃晃荡荡,得过且过,妄图坐享别人经过千辛万苦才达到的至高境界,这样岂不是自欺欺人?
临别嘱咐大家曰:“功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一路讲学,一路论道。
十一月二十日,王阳明行程千里,终于抵达梧州,开府治事。

79.最后的征途

王阳明在前往两广的路上,在与弟子士友讲学的同时,就早已把所谓思、田作乱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
广西的民变,起因于田州岑猛叛乱,提督姚镆悍然征之,擒岑猛父子。岑猛手下的头目卢苏、王受为求自保,乃聚众煽动作乱,攻陷思恩。
姚镆又调集大军征之,但这次卢苏、王受有了准备,久攻不克,僵持在那里。
王阳明认为,思、田之役,起因于土官仇杀,比起那些盗贼攻城陷地、荼毒生灵的情况,还算不得十分恶劣。只要处置得当,事势还有挽回的可能。
他制定了一个恩威并施的策略。
十二月向朝廷上疏,建议废除“改土归流”的政策,保存土官,借助其兵力,以便为中原的屏障。
嘉靖七年正月,王阳明赶赴田州,调集湖广兵马数万人南下,声势浩大,卢苏、王受等人探得此消息,皆生忌惮、畏惧之意。
他们早把王阳明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新任两广总督,具有新建伯的爵号,堂堂南京兵部尚书,其用兵谋略高深莫测,神鬼皆惊。当年曾在南赣训练民兵,一两年便剿灭为害江西南部数十年的巨寇,后来更凭借数万仓促集合的义军,指挥若定,仅用四十余天就打败宁王的十万大军,平定其密谋多年的叛乱。
如今,朝廷重新起用这位超重量级的人物,摆明了要彻底解决此番事变的决心。
而这位王阳明先生,当年仅率些不入流的队伍,不论是山贼巨寇悍匪,还是藩王精锐劲旅,都在谈笑间被他打得灰飞烟灭。现在人家提督四省军务,手握重兵,自己数万乌合之众,欲与之相抗,简直是螳臂当车!
面对大军压境的威势及王阳明的声望,卢苏与王受两人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王阳明抵达田州后,朝廷的批复终于下来了。
对其建议,一一准奏,并命他以南京兵部尚书的身份,除总督两广外,还兼提督江西、湖广两省的军务。对于剿抚一切事宜,均可视情况自主决定,不必怀什么顾忌。
王阳明早已派出探子,把卢苏、王受等部的动向、虚实打探得一清二楚,一看时机已到,马上命人前往传谕,晓以大义,望其归降。
为表示罢兵诚意,王阳明回至南宁,下令尽撤先前所调集防守之兵,数日之内,解散返归的士兵就达数万之众。
只剩下湖广之兵数千余人,因为路途遥远,山道险阻,不方便马上回去,便让他们分别留守宾阳、南宁等地,解甲休养,待时而发。
听闻王阳明有招抚之意,卢、王二人皆感到有了一线生机,接着又打听到随军镇守太监、总兵相继召还,数万兵卒亦尽撤归,归顺之念更坚,便派头目黄富等人赴总督衙门诉苦,声言他们叛乱乃是迫不得已,如能免其一死,愿为朝廷扫境安民,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王阳明对黄富说道:“朝廷之意,正恐尔等有所亏枉,故特遣大臣处勘,开尔等更生之路;尔等果能诚心投顺,决当贷尔之死。”
于是令他们回去,带信给卢苏、王受两人,在规定日期前来归降。
卢苏、王受及部下得讯,无不大喜过望,欢声雷动,更有人遥向南宁方向下跪,感谢王阳明的大仁大德。
不久,卢苏与王受率其众来到南宁城下,分屯四营,并仿效“负荆请罪”的典故,大小头目数百余人囚首自缚,赴总督军门请罪。
王阳明接见他们时,谕曰:“朝廷既赦尔等之罪,岂复亏失信义;但尔等拥众负固,虽由畏死,然骚动一方,上烦九重之虑,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罚,何以泄军民之愤?”
于是,下令将卢苏、王受各责打军杖一百,然后亲手为其解缚。
卢苏、王受虽被当众打了一百大板,皮肉虽痛,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这时又见总督大人亲自为自己解缚,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两人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此刻就是让他们去上刀山、下火海,恐怕他们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见王阳明如此处罚,众人皆叩首谢恩,心悦诚服。
接着,王阳明跟他们来到城外驻扎之营,安抚其余之人共一万七千众。
听到总督大人已代表朝廷招安了,众人欢呼雀跃,纷纷发誓,愿杀贼立功赎罪,以死相报朝廷的不杀之恩。
王阳明又谕道:“朝廷之意,惟欲生全尔等,今尔等方来投生,岂忍又驱之兵刃之下。尔等逃窜日久,且宜速归,完尔家室,修复生理。至于诸路群盗,军门自有区处,徐当调发尔等。”
众人大概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富有人情味的话,一听之下,饶是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亦感动得哭泣起来,振臂向天欢呼,又纷纷赌咒发誓:今后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只要王大人一声令下,指哪打哪,决不含糊!
至此,思、田之变遂平。
但是,在八寨、断藤峡等险恶之地,尚盘踞着数以万计的悍匪山贼,时不时四出劫掠,涂炭生灵,为害一方百姓。
王阳明抚定思、田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八寨与断藤峡,欲为广西除掉这一心腹之患。
但是,八寨与断藤峡之贼非同小可。
广西到处崇山峻岭,山高林密,民风强悍,大山之中盗贼尤多。
断藤峡诸贼,仗着地势险要,成掎角屯聚,彼此相应,历代以来,官府屡次进剿,皆征而不服。
明朝天顺年间,都御史韩雍率二十万大军,声势尤为惊人,兵分数路,采用迂回大包抄的战略,将断藤峡围得铁桶一般,大破其巢穴。
然而,韩雍刚撤兵不久,散逃众贼又聚集起来,变本加厉进行疯狂报复,攻陷浔州,占据城池,为乱一方。
后来官府多次进行征剿,皆无功而返。
至于八寨之贼,就更为厉害,人人善使利镖毒弩,见血封喉,莫当其锋。且山凶水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明朝开国以来,至今还没有谁敢轻议征剿其巢。
嘉靖七年七月,王阳明经过周密策划,利用最后数千湖广士兵返回之机,令布政使林富、副总兵张祐等人,分别率领这些士兵,出其不意前往征剿八寨及断藤峡之贼。
林富、张祐领右江及思、田兵马进剿八寨,而参议汪必东、副使翁素、佥事汪溱率左江及永乐、保靖土兵进剿断藤峡。
同时密令新归降的卢苏、王受亦领兵分道进剿。
此时八寨及断藤峡诸贼见王阳明驻扎南宁,早已解散大军,而卢、王之变已平,更是毫无征剿消息,于是人人皆松弛下来,不以防备为意。
进剿官兵乘机同时掩杀,奇袭断藤峡、八寨诸贼,大破之。
以往官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百数年来,都不能征服八寨、断藤峡,如今仅用数千人马,不到两月,便一举将其巢荡平。其战果之辉煌,恐怕连王阳明都没有想到。
为此,王阳明特赋诗一首,以纪此事:“见说韩公破此蛮,豼貅十万骑连山;而今止用三千卒,遂尔收功一月间。岂是人谋能妙算?偶逢天助及师还。穷搜极讨非长计,须有恩威化梗顽。”

80.此心光明

王阳明早在南、赣时,就因当地的瘴毒暑气而患上了咳疾,经久不愈。
此次赴任两广,亦是扶病起身前往,待到了岭南地区,炎毒更甚,兼日夜操心劳力,病势难以控制,遍身皆发肿毒,连平常的行动起居也很困难了。
袭破八寨、断藤峡,处理好地方治理事宜后,九月,王阳明归心似箭,写信给钱德洪与王畿,言说“地方之事幸已平息,相见渐可期矣”。
十月,王阳明病情加剧,上疏请告,希望能批准自己返回家乡养病,日后好继续报效国家。然后移卧舟船,等命待发。
等待多日,不见朝廷批复。
眼见病情日重,王阳明自忖不能再等,便命开船,一边向东面的家乡行去,一边在归途中等候上边的批复。
经过龙场悟道,王阳明对世间的荣华富贵,早已看作浮云,然而挥之不去的,只有对家乡的牵挂,以及对学问的执着。
即使在病重返乡的途中,他也不忘与学生书信论学,指点精要。
如在与聂豹的通信中,讨论“勿忘勿助”这个修身治学要领时认为,“勿忘勿助”只是专心忘我地去做一件事,心不懈怠,亦不去追求目的,时时活在当下,就能摆脱外物的牵滞纷扰,而使心灵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写给邹守益的信里,亦提到了“随处体认天理,勿忘勿助”,强调其关键在于立志,唯有立下真为圣人之志,方能摒弃欲速之私念,一心致良知。
行至广东增城,谒祀先祖之庙后,又回信给钱德洪、王畿,勉励诸生奋发兴起,日勤不懈。
在写给何性之的信中,除了提及自己病势日重外,仍念念不忘与钱德洪、王畿等人相聚论学的愿望。
此时,王阳明在重病之中,危在旦夕之际,对生命及天地之理都有了更多的体悟。
当年他在家乡讲学时,有人问他对“夭寿不贰”的看法。
他回答说:“做修身治学的功夫,即使对于一切声色名利和嗜好等私欲,都能脱落殆尽,但还有丝毫贪生怕死的念头在心上牵挂着,此心于良知本体,就还有未能完全融合的地方。
“这是因为一个人的生死念头,是从生身的命根上带来的,所以不容易去掉。如果能在此处真真切切地看得破,能透得过去,此心全体方能圆融活泼,达到流行无碍的境界,这才真正是穷究了性命真相的学问。”
在增城渡口,王阳明躺在躺椅上,由随从抬着,刚要登舟时,他叫了一声:“停一下。”
随从不知何故,忙停住脚步,伫立岸边。
这时已近傍晚,夕阳西下,映出满天红霞。
落日长河,远山霞光,孤舟泊岸,归途之人在天涯。
一幅令人伤感、悲壮而无奈的画面。
王阳明勉强支起身子,眺望即将落下山的红日。
太阳下山了,明天还会升起来。
人走完自己一生的路,生命又归往何方呢?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不知道这个答案。
王阳明经过毕生的追求和探索,已知道了生命的真谛,他大力倡导弘扬心学,就是为了揭示人生的意义,探究更深层次的心灵奥秘。
然而世人不解,众说纷纭,诽谤不断,对此只能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眺望良久,王阳明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上舟开船吧。”
十一月二十五日,一行人逾过梅岭,抵达南安。
重返昔日鏖战之地,王阳明心中无限感慨,路途漫漫,归期尚遥。也许,这里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众人即将登船走水路的时候,时任南安推官、当年的门人周积求见。
王阳明在随从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咳喘不已。
见是周积,点了点头,慢慢地问道:“这些年来,你的学问做得怎样了?”
周积看到老师衰弱的身体,悲痛不已,泣不成声,良久,才平息了一下情绪,以自己这些年在政事处理中的心得来回答。
接着,周积强作宽颜,安慰老师好好休养,现在已快返回家乡了,身体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王阳明对这一切,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现在的状况已无可挽回,淡淡地道:“我知道,病势已十分危险,亟在旦夕,之所以还未死,全靠这一点儿元气存活罢了。”
见先生如此说,周积心中更加悲伤,忙退出来延请名医,为师诊病用药,一路随船而行。
二十八日晚,停舟泊岸时,王阳明躺在舱中,问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随从回答道:“是青龙铺。”
王阳明听了,没再说什么,他对自己的未来已有了预感。
第二天早上,王阳明叫周积进来。
周积来到舱里,看到老师正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惊扰,侍立一旁。
王阳明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但奇怪的是,他的意识异常清醒。
瑞云楼出世、童年时代、少年北京行、静坐阳明洞、寻师访友、龙场悟道……这一幕幕情景,清晰地在心中映现出来。
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这一辈子能悟得良知本性,窥见天地至道,得大自在,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万物皆备于我,证得此境,我心足矣!
王阳明睁开眼睛,环顾周围,看着天地、朝阳、山川、草木、河流……心已无一念执着,这些都是良知,都是自心本体,无分无别,万物一体。
又慢慢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种虚灵的境界中。
参透生死,生死如昼夜,死亡又有何惧?
良久,王阳明又睁开眼睛,望着周积道:“我就要去了!”
周积哭出声来,哽咽着问道:“老师还有什么话留给我们?”
王阳明微微一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言罢,闭目而逝。
当时出现异景,白气弥漫天地之间,横贯日月,数日乃止。
是时,为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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